离太阳最近的树(24)

2025-10-10 评论

记得北川中学的一位被截肢的女孩说过:“请你们不要称我的那些死去的同学是——没有来得及开放的花蕾,就已经凋落了。不,他们不是凋落,他们已经盛放过了。”

我被这句话深深打动,它充满了一种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的练达和超拔,尽管那个女孩子只有12岁。是的,生命的价值从来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那些远去的少年,将他们辉煌的笑靥留给我们,在岁月的尘埃中灿烂千秋。

上午10点。

轮到我演讲了,正确地说,是上一堂特殊的语文课。

很紧张,因为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当过语文老师,因为面对的是经历过山摇地动的孩子们,因为孩子们的聪慧和早熟,也因为文章内容在此情此景此地讲解,有点文不对题。

那篇散文叫做《提醒幸福》,选入了全国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北川中学邀我这个作者讲讲自己的文章,说孩子们看到课文中的作者突然现身,饶有兴趣。

教室里大约有60个座位,坐满了初中二年级一班的学生(因各班都有伤亡,就把几个班合并了。现在是新的班级,满员上课)。还有一些高年级的孩子,曾学过这一课,也赶来听讲。加上站在教室后面的孩子,共约l00名学生。老师对我说,本来有更多的孩子要来听课,但临时校址没有大礼堂,况且现在非常时期,为了出现大的余震时能够快速疏散,不能组织大规模的聚会。如果是在操场上,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但天气炎热,怕孩子们中暑……

我怕自己讲得不对,误导了孩子们,私下里觉得来的学生越少越好,免得我讲错了,前脚走了,后脚害得正规的语文老师来纠偏,给人家添麻烦。

我悄声问蹇书记,讲课之前,要不要默哀。蹇书记说:“孩子们经常默哀,每一回都会哭泣。这一次,就不必了吧。”

我站在黑板前面,开始了讲解。

在这片浸透了鲜血和眼泪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宣讲幸福。面对着死去了父母死去了同学死去了老师的孩子们,宣讲幸福。从讲台上望下去,孩子们乌溜溜的眼珠,好像秋夜里的星辰,单纯明朗,却掩不住冷霜的寒凉。

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谈论幸福。

可是我必须讲下去。

那就从头说起吧。我讲:“我为什么萌生出写这样一篇文章的动机呢?是因为大约二十年前,我看到过一篇报道,说的是国外的一家报纸,面向民众征集‘谁是最幸福的人’的答案。回信纷至沓来,报社组织了一个各方人士汇成的班子,来评选谁是最幸福的人……”

讲到这里,我稍稍提高了声音,问道:“大家说说,那谁是最幸福的人呢?”

我的本意是说,当年的报纸会征得怎样的答案?由于我不是训练有素的语文老师,这个问题,口气太开放了一些,也没有强调时间地域的前提。孩子们以为我的问号是:现在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

那一刻,我真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后来,我把这一幕讲给别人听,听到答案的成人们也会充满疑惑地说:“地震惨祸之后的孩子们居然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别是事先老师教好这样说的吧?”

我要非常郑重地宣布,那些孩子绝对是非常真诚地这样认为的,没有任何人事先授意他们。这不但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再说啦,我毕竟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临床心理医生,一个人说的是否是真心话,我还是有一点辨识力的。

大劫余生的孩子们,如此质朴地诠释了幸福。他们说,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幸福。我们还能上课,比起我们死去的同学们,这就是幸福。全国人民这样帮助我们渡过难关,这就是幸福。我们的翅膀上驮着天堂亲人们的希望,我们要高高飞翔,这就是幸福……

他们一个个地站起来发言,略带川音的普通话,稚嫩而温暖。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儿,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泪水。

惊骇莫名!感动至深!钦佩不已!激动万分!

我的手提电话响了。真是非常抱歉的事情,我忘了关手机。我对同学们说:“对不起,我马上关机。”就在我预备关机的瞬间,我听到电话提示音,说是有国外的电话。儿子在阿拉伯海上的游轮中,这正是他的号码。于是,我对同学们说:“我儿子打来的电话,我很想接一下。”我看看表,已经上了40分钟的课了,同学们也需要上厕所,就此宣布:现在休息,l0分钟以后继续上课。

儿子芦淼告知我,和平之船的引擎坏了一个,船速大为下降,原定赶到阿曼萨拉拉港的时间,推迟一天。船方正在紧急调运引擎,希望能够在下一个港口修复。此刻,阿拉伯海上洋流复杂,波浪滔天,船上到处都悬挂着呕吐袋,供人们随时使用,船员在紧张地检查救生艇。芦淼问:“你好吗?”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