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28)

2025-10-10 评论

反正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演讲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无法反悔。我只有开始准备资料。

正式演讲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会场设在大礼堂,两千多座位满满当当,过道和讲台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题目沉重,我特别设计了一些互动的游戏,让大家都参与其中。

演讲一开始,我做了一个民意测验。我说:“大家对‘死亡’这个题目是不是有兴趣,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前,思索过死亡?”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然后,一只只臂膀举了起来,那一瞬,我诧异和讶然。我站在台上,可以纵观全局,我看到几乎一半以上的青年人举起了手。我明白了有很多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比我以前估计的比率要高很多。后来,我还让大家做了一个活动——书写自己的墓志铭。有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堂安静极了,谁要是那一刻从外面走过,会以为这是一间空室,其实数千莘莘学子正殚精竭虑地思考人生。从讲台俯瞰下去(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讲台,给人以压迫之感。我喜欢平等的交谈。不但在态度上,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大家也可平视。但校方说没有更合用的场地了),很多人咬着笔杆,满脸沧桑的样子。我很抱歉地想到,这个不详的题目,让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提前——老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台下的脸庞如同葵花般仰了起来。我问:“写完了吗?”

齐声回答:“写完了。”

我说:“好,不知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走上台来,面对着老师和同学,念出自己的墓志铭?”

出现了一片海浪中的红树林。我点了几位同学,请他们依次上来。但更多的臂膀还在不屈地高举着,我只好说:“这样吧,愿意上台的同学就自动地在一旁排好队。前边的同学讲完之后,你就上来念。先自我介绍一下,是哪个系哪个年级的,然后朗诵墓志铭。”

那一天,大约有几十名同学念出了他们的墓志铭,后来,因为想上台的同学太多,校方不得不出动老师进行拦阻。

这次讲演,对我的教育很大。人们常常以为,死亡是老年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这是误区。人生就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在我们赞美生命的美丽青春的活力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肯定了死亡的必然和老迈的合理性。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死亡,地球上早就被恐龙霸占着,连猴子都不知在哪里哭泣,更遑论人类的繁衍!

从我们每个人一出生,生命之钟的倒计时就开始了。当我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我就比刚才写下题目的时刻,距离自己的死亡更近了一点。面对着我们生命有一个大限存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是年老和年轻,都要直面它的苛求。

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独处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思索的时间越来越压缩。但死亡并不因为我们的忙碌而懈怠,它步履坚定、持之以恒地向我们走来。现代医学把死亡用白色的帏帐包裹起来,让我们不得而知它的细节,但死亡顽强前进,它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它。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思索死亡,和他老了才思索死亡,甚至死到临头都不曾思索过死亡,这是完全不同的境界。知道有一个结尾在等待着我们,对生命的宝贵,对光明的求索,对人间温情的珍爱,对丑恶的扬弃和鞭挞,对虚伪的憎恶和鄙夷,都要坚定很多。

那天在礼堂的讲台上,有一段时间,我这个主讲人几乎完全被遗忘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将所有的心震撼。

有一个很腼腆的男孩子说,在他的墓志铭上将刻下——这里长眠着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想,不管他一生是否能够真正得到这个奖章,但他的决心和期望,已经足够赢得这些掌声。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说:“我的墓志铭上将只有一行字:一个幸福的女人。”

还有一个男生说:“我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我笑过,我爱过,我活过……”

这些年轻的生命,因为思索死亡而带给了自己和更多人力量。

无数生命的演变,才有了我们的个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但要感谢我们的父母,而且要感谢我们的祖先,感谢地球,感谢进化所走过的漫漫历程。当我们有了生命之后,我们在性的基础之上,繁衍出了爱。爱情是独属于人类的精神瑰宝,它已从单纯的生殖目的,变成了两性身心融汇的最高境地。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横亘着死亡。死亡击打着生命,催促着生命,使我们必须审视生命的意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