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地开始寻找致死的机会。我想,第一要像失足落下悬崖,这样就算因公牺牲,我就会被追认为烈士,对家里人也就有个交代了。第二是不摔则已,要摔必死。因为如果不死,只是断了胳膊折了腿,还得劳烦战友们下到谷底抬着我走。艰苦行程中,人人自身难保,再负重行军,我就成了罪人。第三,必须摔得粉身碎骨,让人从高处一看就知道根本找不到我的尸骨。放弃寻找,给大家方便。
这三条想好之后,我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剩下具体实施了。我原来以为死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其实真要寻死,也并不简单。第一次,我看好了一个地方,就要放开攀岩的手的时候,突然发现底下的石头不够尖锐,摔而不死就糟糕了。第二次选中的地方,又觉得那里的积雪太厚了,也难以一摔致命。第三次,怪石嶙峋积雪菲薄,摔下去必死无疑,但因为是在队列中行进,我后面的那个人亦步亦趋跟得太紧,如果我一失手坠落,背上凸起的背包在堕下的过程中挂上他,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很可能被我牵连着一同摔下去……
我不能伤了战友的生命。机会稍纵即逝,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最佳的自杀之地离我远去。天不可阻挡地黑下去了,天黑之后,自杀就变得更为困难。主要是看不清地形,如果摔不死,就会被活活冻死,那太可怕了。我不怕死,可我害怕慢慢地煎熬。
寻死不得,就只有像架机器似的向前向前……队伍中是不能容忍停滞不前的。完全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方向,只有挺进。周围是一片黑暗,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黏腻厚重的黑暗,头脑中也是一片黑暗,如同最深的海底,渺无希望。
大约到了凌晨3点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班卡哨所。我们不停顿地行走了24个小时,气温是零下38度。
那天晚上(正确地讲应该说是黎明),我以为自己会蒙头大睡,不想脑筋却冰雪一样清冷。我想,人在最艰苦的时候,常常会产生绝望,以为自己就此倒下,一了百了。但只要不懈地坚持,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曙光会重新出现。
1980年我转业回北京。受理户口的民警登记时问我:“你一入伍就分到西藏阿里军分区,一直到转业,都是在这个单位工作吗?”我说:“是。我当兵11年,只在一个单位工作过,那就是西藏阿里军分区。”
《学会看病》这篇小文,讲的是我和儿子的一个生活片段,几乎完全是原始风貌,我不过是按照时间的顺序直接记录下来。多年来,我在创作中基本遵循着一个原则:小说可以虚构,但散文几乎都是真事。二者在我这里的区别,大致相当于艺术摄影和纪实的老照片。我们之所以今天还对那些遥远年代的泛着橙黄色的卷边照片,双眸聚焦心存暖意——因为它们曾经的真实。
这篇小文选给五年级的孩子们看,真是十分合适。事情发生的年代,我儿子正巧也是这个年龄段,同学们读起来,也许会有几分亲切感。这些年来,我碰到过若干位家长,跟我说他们喜欢这篇文章,有几位干脆说他们曾模仿这篇文章描写的步骤,让病中的孩子独自去看病。
人是会病的,孩子也不能幸免。生病是生活的一部分,父母不能包办一切。我一直秉承这一思路,来处理自己和孩子的关系。
父母爱孩子,是天性和本能。如何教育孩子,需要学习和实践,本能管不了那么多。孩子一天天长大,能做的事情、能思考的问题逐日增加,越来越多。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并没有什么人正儿八经地向我们宣告骤变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爸爸妈妈这个职务,是世界上最难胜任的角色之一,充满了艺术性和不确定性。
我是医生出身,始终觉得生病不要大惊小怪,不过是生活的颤音,只有按部就班欣然接受,从容面对。看过一个纪录片,说的是狮子如何教后代捕获猎物,妈妈非常认真和周到,甚至不惜向小狮子发脾气,撕咬它们,以求让孩子们习得正确的捕猎方法……我很感动,心想一个动物尚且如此言传身教,作为人类的母亲,爱孩子,要有目的有步骤地训练孩子奔跑和翱翔的能力。
有一位女性告诉我,儿子上大学在武汉,某天早上起来不舒服,请了假躺在床上。到了中午,觉得身上发冷,可能是发烧了。同学们到校外参观,也没人回来。男生很害怕,就给他远在北京的妈妈打电话,说:“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妈妈说:“你赶快到医院去看病啊。”他说:“我不会看病。”妈妈百般无奈之下,给当地一个朋友打电话,求他放下自己的工作,到××大学宿舍楼,带自己的孩子去看病。那个朋友就打了车,跨过长江到了大学区,好容易才找到男孩,把他送到医院,最后诊断是重感冒。这位妈妈对我说:“我要是早点看到你的这篇文章就好了,也不必让人家跨过长江去救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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