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5)

2025-10-10 评论

照完之后,我对安妮说:“我也给你照一张吧。”

安妮说:“毕老师,我不照。我的手脚现在都是冰凉的。一会儿从这家中心走出去,我要立即进一家咖啡店,用滚烫的水暖暖我的胸膛和大脑。”

我问秀丽的女士:“这个中心自建立以来,一共有多少人从这里走向终极?”

秀丽的女士说,她来这里工作的时间并不很长,关于具体的数目,不是很清楚。但她可以告诉我们一个数字,自建立中心以来,截止到今天,这里一共在1267天中有人去世。有时是一人,有时是多人。

正说着,布莱德先生回来了。他说:“很抱歉,但是,没有办法。南希去世了,就在刚才。我到了她的床边,她很平静。”

我说:“南希是谁?”

布莱德先生说:“南希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病人。患乳腺癌,人很年轻,只有44岁。她在这里住了四周,刚住进来的时候,人非常紧张,非常恐惧。经过训练,她变得很平静了。刚才离世的时候,十分安详。”

我们静默,脖颈处像卡着一块冰。想到就在我们方才漫步的时候,一条生命正向空中遁去,心中充满茫然。仿佛看见南希的灵魂正在这屋顶上,宁静地看着我们。

布莱德先生说:“每当有病人去世,我们都会在他的床边,举行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现在,我马上就要到南希的床边去,我们只能就此结束了。”

秀丽的女士说,她的亲人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喜欢这里舒缓的气氛,亲人去世后,她就要求到这里来工作了。这里的特点就是宁静,在现代社会,找到这样一个宁静的地方是不容易的。“这里的宁静,是很多人用心血营造出来的。”她最后说。

一个人怎样独立地走向死亡?所有走过的人,都不会告知我们有关的经验教训。“在床边”,是一个新鲜的课题。我觉得,人在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时候,不妨花点儿时间琢磨琢磨这件事,真到了垂垂老矣、气息奄奄之时,考虑起来就太艰苦了。平常日子,脑子转的速度不必那样快,步子的频率不必那样高,声音的分贝不必那样强,睡眠的时间不必那样晚……

一次生病,医生让照一张头颅的CT片子。于是我得到了一张清晰准确的自己头骨的照片。

我注视着它,它也从幽深而细腻的灰黑色胶片颗粒中注视着我,很严峻的样子。

头颅有令我陌生的轮廓。卸去了头发,撕脱了肌肤,剔除了所有的柔软之物,颅骨干净得像刚从海中捞出来的贝壳。

突然感觉到很熟识,仿佛见过似的……不久以前……我记起了博物馆,那里有新出土的类人猿头骨化石。

夹进了几十万年进化的果子酱,颅骨还是像两块饼干似的相似。

造化可真是一位慢性子。

假如我的头骨片落到一位人类学家手里,便可以十分精确地分析出我的性别、年龄、体重、身高……它携带着我的密码信息,脱离我而孤零零地存在着。医生读着它,却作出我是否健康的结论,它似乎比我还重要。

我细细端详它,仿佛在鉴赏一件工艺品。实在说,这个物件是很精致的。斗拱飞檐,玲珑剔透,为人体骨骼中最精彩的片断。不知多少稻麦菽粟的精华,才将它一层层堆砌而起;不知多少飞禽走兽的真髓,才将它润泽得玉石般光滑。阳光中的紫色,馈赠它岩石般的坚硬;和煦的春风,打磨它流畅的曲线。我感叹大自然的精雕细作。用山川日月、金木水火、天上地下、风云雨雪的物质魂灵,挑选着,拼凑着,混合着,搅拌着,一轮又一轮地循环……终于在许多偶然与必然的齿轮磨合中,缝缀镶嵌起了无数颗头颅,其中一颗属于了我。

假如我最终不是化为一股热烟,这头颅该是最难融入泥土的部分。它会睁着空空洞洞的眼眶,凝视着一碧如洗的长天;它会耸动并不存在的鼻翼,吮吸依然存在的花香;它会让风从贯穿的耳道中,像特快列车那样呼啸而过;它会半张着惊愕的颌骨,依旧对这个星球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表示讶异……

我不由得伸手弹弹自己乱发覆盖下的头骨,它发出粗陶罐的响声。这是一个半空的容器、盛着水、细胞和像流星一样游走的念头。念头带着阴电和阳电,焊接时就散发出五颜六色的蛛丝,缠绕在一起,像电线似的发布命令,驱使我具有各式各样的举动。正是这些蝌蚪一样活泼的念头,才使我写下了以上的文字。

罐子里的水会酸腐,那些细胞会萎缩,但文字是不会生锈不会腐烂的,它们比有生命的物体更有生命。它们把念头们凝固下来,像把混浊的豆浆压榨为平滑的固体。人人都公有的文字,经过特定的组合,就属于了我。组合的顺序就是一种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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