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开忧郁的洋葱(33)

2025-10-10 评论

瞿杰还是被姐姐扶着走出咨询中心的。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困倦已经睁不开,靠在姐姐肩头险些睡着。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工作人员说瞿杰的姐姐打电话找我。我以为瞿杰有了什么新情况,赶紧接过电话。

瞿杰的姐姐说:“我带着瞿杰,现在还在出租汽车上。”

我说:“你们家这么远啊?”

瞿姐姐说:“车已经从我们家门口路过好几次了。”

我说:“那你们为什么像大禹治水一样,路过家门而不入?”

瞿姐姐说:“瞿杰一坐上出租汽车马上就进入了深深的睡眠,睡得香极了,还说梦话,说:‘我不灰心,我不怕……’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像一个甜甜的婴儿。这些天他睡不着觉,非常痛苦。看到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我不敢打扰他,就让出租车一直在街上兜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车费都快200块钱了。我怕一旦把他喊起来,他又进入无法成眠的苦海。可他越睡越深沉,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我也不能一直让车拉着他在街上跑。我想问问您,如果把他喊醒下车回家,他会不会一醒过来就又睡不着觉了?我好害怕呀!”

我说:“不必担心,你就喊醒他下车回家吧。如果他还睡不着觉,就请他再来。”

瞿杰再也没有来。

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字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艺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一个清瘦的女孩。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我想,认出她该不成问题。我给她的外形打了提前量,无非是高了、丰满了,大模样总是不改的。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惨相。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身高也不见拔起,或许因为减肥,比以前还要单薄。吓到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的,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被,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只鸡毛掸子对话。

落座。点了茶,谢绝了茶小姐对茶具和茶道的殷勤演示。正值午后,茶馆里人影稀疏,暗香浮动。

我说,这里环境挺好的,适宜说悄悄话。

她笑了,是骨子里很单纯的表面却要显得很沧桑的那种笑。她说,到酒吧去更合适。茶馆,只适合遗老遗少们灌肠子。

我说,酒吧,可惜吵了点。下次吧。

若樨说,毕阿姨,您见了我这副样子,咱们还有下次吗?您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您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样的青年,正是充满愤怒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这里的环境明明很雅致,人之常情夸一句,你就偏要逆着说它不好。我回应说,那么下次我们到酒吧去,你又一口咬定没有下次了。你尚不曾给我机会发表意见,却指责我虚伪,你不觉得这顶帽子重了些吗?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的锐气收敛了少许,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反正您得拿出时间,反正我得见您,反正我们已经坐进了这家茶馆。

我说,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很忙,我没有你忙,可也不是个闲人。如果你不愿谈话,那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若樨挥手说,别!别!毕阿姨。是我想和您谈,央告了妈妈请您。可我怕您指责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说,我不怪你。人有的时候会这样的。我猜,你的父母在家里同你谈话的时候,经常是以指责来当开场白的。所以,当你不知如何开始谈话的时候,你父母和你的谈话模式就跳出来,强烈地影响着你的决定,你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在你,甚至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开头办法,是特别的亲热和信任呢!

若樨一下子活跃起来,说,毕阿姨,您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其实,您这么快地和我约了时间聊天,我可高兴了。可我不知和您说什么好,我怕您看不起我。我想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干吗自讨其辱呢?索性,拉倒!我想尽量装得老练一些,这样,咱们才能比较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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