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一副遇到知己的快乐表情,说,您也喜欢首饰,这太好了。我说,首饰虽好,但生活本身更美好。让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动力,是我要做的事情和我身边的友情,当然,还有快乐。
苏蓉轻轻笑道,我的看法和您是一致的。从此以后,我会节制自己买首饰的欲望。可能常去看看,但不会疯狂地购买了。至于以前买下的首饰嘛,我想自己留下一部分,然后把一些送给朋友们。我还是很喜爱金光闪闪和玲珑剔透的小物件,但我不必把它们像铁锚一样紧紧地抓在手里,生怕一松手遗失了它们,就等于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我不必用没有温度的首饰来锁住自己,相反,我将用它们把我的生活打扮得更光彩夺目。
终于,分离的日子到了。当最后一个疗程结束,苏蓉走出诊室的时候,我目送着她。我已经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伤感又令人振奋。一个心理咨询师所有的努力,都是为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苏蓉握着我的手说,毕老师,我就不和您说再见了,咱们就此别过。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您了。这不等于说我不感谢您,不怀念您。也许正是因为知道难得再见,我的思念会更加持久和惆怅。今后的某一天,也许是黎明日出时分,也许是皓月当空的时候,也许是正中午也说不定,您的耳朵根子会突然发热,那就是我在远方深情地呼唤着您。我不见您,是相信我自己有能力对付癌症,不论是身体的癌症还是心理上的癌症,只要精神不屈,它们就会败退。怨恨和快乐,这不再是一个问题,今后的关键是我如何建立自己的心情乐园。顺便说一句,即使我的癌症复发,即使我的生命走到尽头,我相信,只要我有意识地选择快乐,谁又能阻挡我呢?
她的美丽和从容,让我充满了感动。我微笑着和她道别,遵循她的意愿,也希望自己永远不再见到她。有的时候,也许是半夜时分,也许是风中雨中,耳朵并没发热,也会想起她来。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和母亲建立起了新型的关系,也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心仪的男友,不知道她的首饰盒里可曾增添了新的成员。但我很快地对自己说,相信苏蓉吧,她已经成功地把三颗炸弹摘除了,重新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谈论死亡?这使我像猫头鹰一样被认作不祥。
有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间已经有够多的恐惧和害怕,为什么还要在不痒的地方开始搔扒?何苦呢?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如果你想给人注入希望,为什么要用这种永恒不变的黑暗之事来袭扰我们本来就千疮百孔的意志?呜呼,我们还很年轻,为什么不把死亡留给那些垂死的人去想呢?最起码,也是给那些五十岁以上的人出的题目吧。
哦,我回答。生命和死亡是如此如影随形,它们并不是像阿拉伯数字,有一个稳定的排列顺序,在19之后才是20。它们是随心所欲不按牌理出牌的,没有一个必然的节奏。要死死记住,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并且有能力向你承诺:你可以无忧无虑地活到某个期限之后才来考虑这个问题。死亡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不打任何招呼地贸然现身。
嘿,这世上有一些最重要的事情,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们在生命的海洋里坚定地存在着。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毫无征兆地掀起滔天巨浪。很遗憾、很确定的是——死亡就在这张清单中。
对于一个你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归宿,你不去想,如果不是懦弱,就是极大的荒疏了。
古罗马的哲学家塞内加冷冰冰又满怀热情地说过:“只有愿意并准备好结束生命的人,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滋味。”
我们是必死的动物,又因为我们是高等的动物,所以,我们千真万确地知道这一点。否认死亡,就是否认了你是一个真正有脑子的人。你把自己混同于一只鸡或是一条毛虫。在这里,我丝毫没有看不起鸡和毛虫的意思,只是明白人与它们是不同的物种。
奥运会开幕式、闭幕式的时候,人人都害怕天公不作美,降下雨滴。如果甘霖洒下,尽管对于干旱的北京是解了渴,但那些精心排练的无与伦比的美妙场景就会大打折扣。人们在不断逼问气象学家那天晚上究竟会不会下雨的同时,也热切地寄希望于我们的高科技,可以将雨云催落他乡。
开幕式的时候,我正在墨西哥湾上航海。当我回到家中,查找到开幕式的报纸,果然看到报道,那一天晚上阴云奔突,为了防止在鸟巢上空降雨,有关部门发射了催雨的火箭,将水汽提前搅散,让那传说中的雨降在了别处。于是,亿万人才看到了鸟巢璀璨晶莹的完美夜景,听到激越躁烈的击缶声震荡寰宇。可见,催化剂这种东西的魔力,在于将一桶必然要爆炸的火药提前引动,变得无害而可以忍受。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保障了最重要的阶段完整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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