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独立的别墅,时间正是上午10点。男子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可以用眼睛的余光罩住别墅所有的出口和窗户。然后他点燃一支烟。他狠狠地抽了半天,才发现根本就没有点燃。他就这样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直到太阳升到正午,还是没有见到任何动静。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知道在这所别墅的某个角落里有两道目光偷窥着自己。到了下午,他还如蜡像一般纹丝不动。傍晚时分,门终于打开了,他的朋友走了出来。他迎了上去,在他还没有开口的时候,那个男人说,算你有种,等到了现在。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你要怎么办,我奉陪就是了。说着,那个男人钻进车子,飞一样地逃走了。丈夫继续等着,等着他的妻子走出门来。但是,直到半夜三更,那个女人就是不出来。后来,丈夫怕妻子出了什么意外,就走进别墅。他以为那个懦弱负疚的妻子会长跪在门廊里落泪不止,他预备着原谅她。但他看到的是盛装的妻子端坐在沙发里等他,说,你怎么才来?我都等急了。我告诉你,你听不到你想听的话,但你能想得出来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们等着你……说完这些话,那个女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出去了,把一股陌生的香气留给了他。他说,那天他把房间里能找到的烟都吸完了,地上堆积的烟灰会让人以为那里曾经发生过火灾。
我听过很多背叛和遗弃的故事,这一个就其复杂和惨烈的程度来说并不是太复杂。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位丈夫在整个讲述过程中的表情——他一直在微笑,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苦笑,而是真正的微笑。这种由衷的笑容让我几乎毛骨悚然了。
我说,你很震惊,很气愤,很悲伤,很绝望,是不是?
他微笑着说,是。
我恼怒起来,不是对那对偷情的男女,而是对面前这被污辱和损害的丈夫。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笑?!
他愣了愣,总算暂时收起了他那颠扑不破的笑容,委屈地说,我没有笑。
我更火了,明明是在笑,却说自己没有笑,难道是我老眼昏花或是神经错乱了吗?我急切地四处睃寻。他很善意地说,您在找什么?我来帮助您找。
我说,你坐着别动,对对,就这样,一动也不要动。我要找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不是无时无刻不在笑!
他吃惊地托住自己的脸,好像牙疼地说,笑难道不好吗?
我没有找到镜子。我和那名男子缓缓地谈了很多话。他告诉我,因为母亲是残疾人,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把他们母子抛弃了。母亲带着他改嫁了一个傻子,那是一个大家族。他从小就寄人篱下。谁都可以欺负他。出了任何事,无论是谁摔碎了碗、谁打烂了暖瓶,无论他是否在场,都说他干的,他也不能还嘴。他苦着脸,大家就说他是个丧门星,说给了他饭吃,他起码要给个笑脸。为了少挨打,他开始学着笑。他对着小河的水面笑,小河被他的泪水打出一串旋涡。他对着破碎的坛子里蓄积的雨水练习笑容,那笑容把雨水中的蚊子都惊跑了。他练出了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的脸庞,渐渐地,这种笑容成了面具。
这个故事让我深深地发现了自己的浅薄。微笑,有时不是欢乐,而是痛苦到了极致的无奈。微笑,有时不是喜悦,而是生存下去的伪装。深刻检讨之下,我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状况,叫作——佯笑。
佯攻是为了战略的需要,佯动是为了迷惑敌人,佯哭是为了获取同情,佯笑是为了什么呢?当我探求的时候,发现在我们周围浮动着那么多佯笑。如果佯笑出现在一位中年及以上的人脸上,我还比较能理解,困为生活和历史给了他们太多的苍凉,但我惊奇地看到很多年轻人也被佯笑的面具所俘获,你看不到他们真实的心境。
其实,这不是佯笑者的错,但需要佯笑者来改变。我想,每一个婴儿出生之后,都会放声啼哭和由衷地微笑,那时候,他们是纯真和简单的,不会伪装自己的情感。由于成长过程中种种的不如意,孩子们被迫学会了迎合和讨好。他们知道,当自己微笑的时候,比较能讨到大人的欢心,如果你表达了委屈和愤怒,也许会招致更多的责怪。特别是那些在不稳定不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们幼小的脑海还无法分辨哪些是自己的责任、哪些不过是成人的迁怒。孩子总善良地以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惹得大人不高兴了。由于弱小,孩子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大人高兴,于是开始练习佯笑。久而久之,佯笑几乎成了某些孩子的本能。所以,佯笑也不是百无一用的,它掩饰了弱小者的真实情感,在某些时候为主人赢得了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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