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商请客,大概是要加强和各界的联系,邀请的范围很广泛。有许多美国人士,保罗也在其中。地点在他的大观楼别墅,称为朱庄的。次日傍晚,保罗开车来接,吹着口哨,快步上楼,见了玹子,大声称赞她美得像个精灵。玹子穿一件翠绿色绸夹袍,袖子到肘弯处,披了一块纯黑色镂空纱巾。那翠绿色是一般人不敢穿的,经玹子一调配,用黑色镇住,越显得她肌肤雪白,顾盼流动。保罗笑说:“小姐今天这样高兴,穿得这样好,有一个中国词怎么说的?”玹子告诉他是盛妆。两人说笑着下楼来,驱车前往大观楼。
这别墅坐落水中,有竹桥相通。院中两处茶花还在开放。大厅里客人已经不少,有军、政、商各界要人,重庆来的官员,还有不少美国人,也有大学里的女学生。两人都有熟人,周旋了一阵。有人低语,美军司令官哈维来了,还有几位省府高级官员。主人亲自引他们人座。
那主人约有四十左右,倒是温文儒雅风流的样子。他招呼过主宾,到人群中走了一转,特地在保罗和他的同事们间说话。保罗介绍了玹子,朱延清眼睛一亮,说早闻澹台小姐大名,今天总算见着了。
这时,有听差来低声问话,朱延清点头。乐队奏乐,主人请哈维开舞。哈维环顾四周,走过来邀玹子,玹子很高兴,两人跳了两圈,众人加进来跳,满场飘动的衣衫中那点翠绿最为显眼。有人悄声说:“那是澹台玹。”司令官舞技高超,玹子跟得轻盈。一曲之后,自有女士来请哈维。玹子和保罗跳第二个舞,保罗很为她骄傲。旋转中,似乎有人在舞池外桌旁看着他们。掠过那边时,玹子注意到,坐在桌旁的是严亮祖。
一曲结束后,玹子到严亮祖桌上问候,见他眉间两道深痕,如刀刻一般,心想大姨父老得更多。严亮祖微笑道:“你看我也来了,都说我该出来散散心。”又问他们姊弟怎么许久不到家里去,说素初念佛好静,仍在安宁。“今天本来也请了慧书的,她不肯来。”他要玹子坐下吃点心,说点心很不错,说了几句闲话。又说:“我也没有几天闲散了,给了一个勘察水利的差事。做什么就得像什么。我不会拿它当闲差对付。”同座的人说:“严军长的脾气哪个不晓得。”这时,朱延清走来招呼,说,战争期间能注意到水利是很明智的。
又一曲响起,朱延清邀玹子跳舞,这一场是快步华尔兹。朱延清改跳慢步,慢慢地说话:“听说澹台小姐在省府工作,很忙吧?”玹子想起那麻将材料,不觉一笑。朱延清又问:“来昆明有四五年了吧?”玹子说很喜欢昆明,亲戚朋友们也喜欢昆明。朱延清说:“我们这个土地方能有这么多有学问的人聚在这里,像得了杨枝撒的甘露!”玹子又是一笑。后来又被别人邀跳了几常几圈转下来,不见了保罗。她想休息一下,寻一个角落坐了喝茶。转头忽见保罗站在通往平台的门边,和一女子在说话,那女子穿一件杏黄色团花缎子旗袍,挽着髻,插着簪,正是吕香阁。玹子端着茶杯看了几分钟。 香阁先看见她, 指了一指,两人一起走过来,保罗说:“今天的舞会是吕小姐帮着操持的。”香阁说:“多亏省里这些太太们说好话,不然哪里就轮到我了。”这时,又有人来请玹子跳舞,玹子刚踏上音乐的节拍,见保罗和香阁也翩然起舞,心里十分不悦。自觉也无甚道理,舞会的后半,每一支曲子似乎都很难听。
严亮祖不跳舞,坐着慢慢喝茶,虽是闲坐,神气也很沉稳威武,不知什么时候吕香阁依在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玹子颇感奇怪,又一想,这门亲戚吕香阁当然是要攀的。舞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连说自己跳得不好。不久严亮祖离开了,朱延清送他到门边,又来请玹子跳舞,却让哈维抢了先。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点翠绿上。
舞会散后,保罗要带吕香阁一起进城。玹子本想和保罗到大观楼台阶上坐坐,重温一下船娘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在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可是却跟着一个吕香阁。玹子一路少话,自思这大概是天意。
此后,几个星期,玹子见了保罗总是淡淡的。保罗几次提到香阁,说一个女子闯出几间店,很了不起。玹子都不搭话。一次,两人议论起中国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不同,保罗说,关于中国政府的传闻很多,有些腐败的情况让人很难想象。玹子明知保罗说的是实话,却故意说:“美国就没有腐败吗?我看也有。”保罗认真地说:“当然也有,可是和这里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了。”说了忙又解释,“政府归政府。中国人个个都是高尚的,尤其有一个中国人最完美,你猜是谁?”玹子瞪他一眼,说:“中国社会毛病很多,我们还没有从封建社会走出来,我知道的。”这话是她听卫葑说的,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保罗说:“没有民主,社会就像一池死水,不能把脏东西冲洗掉。”玹子说:“我看人性中最坏的一点是自私,唯利是图是大毒根。”保罗忽然说:“图利也是对的。”玹子大声说:“我说的是唯利是图,听得懂吗?”保罗不再说话,停了一会,说:“记得中国抗战开始那天,你还要去跳舞,记得吗?你现在变得多了。”这一点玹子倒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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