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33)

2025-10-10 评论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他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上,指挥士兵把滚木擂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要埋怨护兵,这时却自己收拾着。

  一会儿她在床边坐了,说:“既然城里没有事,就和我们一起到安宁住着好了。安宁的宅子你也没有住过几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跑走了。

  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阿爹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你是野地里拾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趾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没有两半。小脚趾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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