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碧初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战场上受了伤或是怎么了呢。”
“不让他上战场,我想这比受了伤或怎么了还难受。”
“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打了败仗。不过我看恐怕不只因为这个。你记得亮祖和爹很谈得来?”
“因为思想?”
“大概有点关系。”
两人默然,都觉得沉重。嵋的病不过关系一家,亮祖的去职对个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这在同仇敌忾、举国抗日的高昂精神中显示了不谐和音。这种不谐和音肯定会愈来愈大,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
嵋在医院颇受优待,治疗顺利。家人亲戚同学时来看望。星期天碧初携小娃来了。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块。“这是怎么了?”嵋忙问。“摔的。”小娃用手捂着脸,含糊地答道。
“怎么连眼眶都摔伤了?”
“就说呢,像是打的。怎么问都不肯说。”碧初把带的东西放好,去找医生了。
小娃左右看看,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和殷小龙打架了。我打赢了。公公教过我们打拳!”
“为什么打?打架总是不对的。”
“他要打嘛。——因为一盆水。”遂把用热水的事说了。
嵋默然半晌,说;“我就奇怪,哪儿来的热水!褂心亩肆耍恳笮×亩肆耍俊?
“他是右眼眶。我们在山门外场地上划了两条线,在中间打。谁退过了线,就是输。”
“他输了?他没有赖吗?”
“好多人看着呢。他也没有想赖。挺守规则的。”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汉!”嵋笑道。
“娘来了!不说了。”小娃摇摇手。碧初进来,脸色很忧虑。
一时素初携慧书来,两人神色都有些异常。素、碧二人低声说话。素初告诉,亮祖拇Ψ忠丫迹分傲粼诶ッ骶幼。稍谑∧谧叨B麸碜涌梢越桓惫侔臁K侨? 家要到安宁住一阵,慧书也去。大考时再来。碧初告诉,嵋的病不只是丹毒,还有较重的贫血和轻度肺结核,需要较长期调养。慧书坐着揉一块手帕,不怎么说话。她带来一本书《苦儿努力记》送给嵋,还有四个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素、慧刚走,弗之和峨来了。快到中午,挂出了红球。孟家一家人在狭小的病室中团聚,不想跑警报。嵋说最好大家还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说:“不会炸医院的,屋顶上有很大的红十字。”峨冷冷地说:“那可说不准。”
没有空袭警报,球取下来了。
“我们真得搬到乡下去。”碧初心里这样决定。
附记:
我的写作是向病魔争夺所得。这里发表的《东藏记(38)》只是第一、二章,后面部分还不知何时能写出。
宗璞自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
第一节
孟弗之一家终于在一九三九年夏初迁到龙尾村。当时理科教员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员大都在东郊,江昉、李涟、钱明经等人都已迁去。
龙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长满各种树木,名字也很好听,唤做宝台山。水不深,小河一道,清澈见底,唤做芒河。据说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大河龙江分来。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条,两旁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比较正规,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上面。
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而且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来的架势。所以城里人来用这坑时,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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