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19)

2025-10-10 评论

腰线不便宜。瓷砖和瓷碗该是近邻吧?瓷碗是有曲线的,瓷砖却是完全不曾发育的平板,但一块腰线比一个普通的饭碗要值钱很多。腰线是很团结的,你不可能只贴一块,它们有着一荣皆荣一损俱损的气节。围着墙手拉手形成包围圈,统算下来,会吓得你的钱包一抖。若不镶,就一块都不能上,瓷砖的拼缝才能妥当。饭碗是生活的必需,而腰线则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带着些许孤芳自赏的奢侈。

母亲的新房子,割舍了所有的腰线。按说这点钱还是有的,但母亲坚决不肯,说有没有腰线是一样的,不花这个冤枉钱。

然而,有没有腰线是不一样的。就像上面说的“爱情鸟”,省去了雏鸟啄破蛋壳的那一幕,花砖上的两只鸟很突兀地变成了三只鸟,常常叫人疑心那小鸟的来历,甚至误会这是另外的一家人了。“海洋之心”的腰线是一圈蓝白相间的小“钻石”,仿佛一挂悬垂的珠链。取消之后,墙壁上半截的莹白和下半截的蔚蓝,生硬地焊接在一起,丧失了柔和的过渡。孤零零的“巨钻”没来由地在白瓷板中闪烁,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眼。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的新居,推而广之也对不起腰线。终于有一天,得了补偿的机会。我路过一家店铺,看到大肆甩卖腰线。腰线的图案是很耀眼的玫瑰花蕾,夹杂着点点的金红,绮丽而烂漫。我不假思索地买了很多腰线,辛辛苦苦地搬回家,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这些腰线嵌在哪里?

腰线是美丽的,但许多腰线聚集在一起,除了让人眼花缭乱之外,就是安置它们的焦灼了。如同皮带是用最好的牛皮制造的,但你面对一堆皮带时,既不能把它们缝制成皮氅,也不能敲打成皮鞋。

失去了烘托和陪衬的腰线,也散失了精彩和雅致,剩下的是纷乱和拥挤。楼梯下有一间楔形的小房子,别家把它改造成了狗舍,我家堆积着杂物。早先一直是水泥墁地,如今我把腰线密集地砌在那里,闪闪花蕾只好在尘埃下皱缩。

看到过一条关于人才的定律,说全由极高智商的人组成的团队,那效率和智慧却并非最高,反倒不如人才的阶梯状组合,方能发挥出最好的效力。仿佛腰线,顾名思义,只能是一面素墙美丽的统帅,而不能铺陈得漫山遍野。

这几年,缘字泛滥,见面就是缘。

在翠绿的伊犁河谷,一位哈萨克少女,高擎着马奶子酒说,尊贵的客人,世上最高最长远的缘分是什么呢?是吃啊!一生下来,婴儿就要吃。到不能吃的时候,缘分也就尽了。人们因吃而聚,因吃而离……

那一天,所有的味道,都被这句话漂白。

吃是笼罩天穹的巨伞。甚至从生命还没有诞生,我们就开始吃了。构成我们机体原初的那些物质:骨的钙,血的铁,瞳孔的胡萝卜素,头发的维生素原B5,肌肉的纤维,脑神经的沟回……无一不是我们从大自然攫取来的。生命始自吃大自然,大自然是胚胎化缘的钵,这就是最洪荒的缘分啊。

出生后,我们开始吃母亲。乳汁是世界上最完整最富于消化吸收的养料,妈妈的胸怀,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谷仓,遮风雨的帐篷,温暖的火墙和日夜轰响的交响乐团(资料证明,婴儿在母亲的心跳声中,感觉最安宁。因为这声音的节奏,已融入孩子永恒的记忆)。因为吃与被吃,母与子,结成天下无与伦比的友谊。这种友谊被庄严地称为——母爱。

长大了,我们开始吃自己。养活你自己,几乎是进入成人界最显著的标志。填平空虚的胃,曾经是多少人惨淡经营的梦想。待统计到国计民生上,温饱解决了,我们就能进入小康,吃——此刻不仅仅是食物,更成了逾越文明纪录的标杆。吃是基础,吃是栋梁,有了吃,一个民族才能在世界的麦克风中有扩大的声音。没有吃,肚子咕咕叫的动静压倒一切,遑论其他!

夫妻走到一块儿,叫作从此在一个饭锅里搅马勺了。吃是男女长久的媒人和黏合剂。

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多少酒肆饭楼,早茶晚宴,都是为吃聚在一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大事在觥筹交错中议定,有多少金钱在餐桌下滚滚作响。

为了吃,人是残忍的,远古时曾尝遍了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所有生物。进步了,不再吃人。科学了,不再吃有害健康的食物。但人的好吃仍是无与伦比,毒蛇有毒,拔了牙吃;河豚烈性,剥了内脏继续吃;珍禽异兽,都曾被人烹炸清炖,吃了南极吃北极,先是磷虾后是鲸……人是地球上能吃善吃的冠军,狮子老虎都得自叹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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