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胡秉宸到底是胡秉宸,此时此刻还有闲情逸致将他那道抛物线修饰得尽善尽美,力求使其显现出磅礴之势。一绺颤颤悠悠、弱不禁风的灯光从胡秉宸背后射来,含含糊糊地照射在雨中那道抛物线上,他认为那道弧线果然不负所望。他的眼波,一次又一次拂过抛出那一道抛物线的管子,一副“醉里挑灯看剑”的情态,几乎对着那道管子赞道:“好剑!好剑!”
遗憾的是那道着意经营的抛物线在暗夜中渐渐迷失了神智,六神无主,摸不着东南西北,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夜的深处,夜就展着自开天辟地以来谁也没能猜透、谁也没能玩透的老脸,坏笑起来。
忽去忽至的山风如交响乐中的变调,若即若离地撩拨着两个在暗夜中较劲的男人。
隐约在夜雨后的山峦,更是阴沉地凝视着这两个企图在它地界里一逞英豪的男人。
胡秉宸的抛物线终于走向强弩之末,他不大情愿地抖了抖自己那柄“好剑”,做了一个收势垂下。这把“好剑”本该收入国人叫做遮羞布的布兜里,但此时只能将它垂下,因为胡秉宸已被剥得赤条条丝缕不挂。
曾几何时,胡秉宸还在零狐村小火车站上为吸食面条的动静一阵尴尬,如今却赤条条在另一个男人的瞠目下,从从容容将如此私秘的事情办得如此堂皇!张口也能潇洒地来个“操他妈’’或“妈了个x”,早已摆脱文明的羁绊,向直白的表达靠齐。看起来胡秉宸已进入了革命的熔炉。可他端着那柄“好剑”的最后几抖,连自己也不觉地抖出了深藏的不屑。
胡秉宸对那道抛物线的唯美要求,与硬邦邦顶在后腰上的那杆卡宾枪不无关系。
战士赵大锤也早已不必这样硬硬地顶着胡秉宸,但有一种深潜的、说不清的恨意在作祟。
这恨意源于一起事故。
战士赵大锤前不久还在班长的岗位上,最近才削职为兵。就在胡秉宸到来前不久,中央派来了一个情报交通,等待甄别期间由赵大锤看守。赵大锤凡事积极主动,看守之外另加一轮审问,二话不说,先将来人吊起打个半死。
老资格的情报交通一路智闯国民党围追堵截,关关化险为夷,却没想到在自家人的小河沟里翻了船。他无奈而又恼怒地对赵大锤说:“你这样对待中央派来的情报人员,将来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赵大锤是个重证据轻口供、从不意气用事的人,闲闲地问:“有证据吗?”
‘当然有。”情报交通拆开衣袖边线,从折边里抽出小纸一条。
赵大锤接过一看,不过是张白板,自视甚高的赵大锤愤怒了,“你个杂种操的,敢拿一张白纸唬老子。”三下两下就把那条小纸撕了。
情报交通连声叫道:“不能撕,不能撕,在火上烤一烤就能看到字啦!”
赵大锤参加革命若干年,自觉学问已然了得,而“你这样对待中央派来的情报人员,将来是要负政治责任的”威胁,也激发了他比试一下的用心,他哂笑着说:“你以为老子不懂?字都是写出来的,哪里听说烤出来的?”
什么叫做“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就是最具权威的解释。
这个妄想拿着一条小纸蒙混过关的家伙,不是特务又是什么?班长赵大锤甚至站都没有站起来,坐在那里,反手一枪;老资格的情报交通员脑袋就开了花。
直到上级机关追问起来,优秀班长赵大锤才不得不削职为兵,那份机密等级为“三根鸡毛”的情报,也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削职为兵的赵大锤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拿着一个指肚大的小条子跑来跑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怎么就能吆五喝六?怎么级别比他还大,让他敬神似的敬着?
从那时起,赵大锤心里就打了个结。可以想见,如果日后战士赵大锤不是死于非命而是坐了江山,那么在日后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中,将如何对待白脸书生。
胡秉宸犯了一个大多数城里人或知识分子常犯的错误,低估了赵大锤们的智商,把他们表面的木讷解释为鲁钝。好比此时,战土赵大锤就分毫不差地体会到胡秉宸的挑衅。他站在胡秉宸身后,一直斜睨着胡秉宸引以自豪的那柄“好剑”,轻蔑地暗笑着,那也算男人的物件?!这样一个长不过二寸、缩头缩脑的“武大郎”,也敢拿到他这个“西门庆”面前来比试?
赵大锤没有读过纸介《金瓶梅》,但是早从戏曲,特别是地方戏曲中,熟知了男女间的基本操练,掌管哪出戏可以上演、哪出戏不可以上演的行当,还要等上二十多年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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