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155)

2025-10-10 评论


  经过司令部的时候,正巧一个年轻的女人坐着人力车从司令部出来。

  顾秋水去县城做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就是买点烟草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既没有仗可打也没有什么可以祸害,更没有女人可以调笑的假日。对一个二十五岁、放荡不羁的年轻军官来说,这样的日子是相当难熬的,于是他格外注意人力车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印象里,那女人虽然坐着,也可以看出身材高挑。那时的女人,很少有那样高挑的身材,让他想到“玉树临风”那一类飘逸脱俗的句子。

  可惜城门那里有个下坡,他的自行车闸也不灵,只好随着自行车一溜风地远去。不过这难不住一个对某个女人已经有了兴趣的男人,更难不住像顾秋水这样的男人。

  这女人既然是从一一二师的司令部里出来,就肯定是一一二师某个军官的家眷。

  顾秋水一直说,那就是第一次看见叶莲子的情形。

  可是他错了,他绝对错把另一个女人当做了叶莲子。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司令部里哪位长官的亲眷,而不是叶莲子。

  因为叶莲子根本不可能坐人力车,更不可能到一一二师司令部去。

  叶莲子随着父亲、继母,进入城市之后,饭是吃饱了,人也长高、长胖了,可却过着另一种一言难尽的日子……

  无论如何,人是需要一点花费的。好比已届“花期”的女孩子,每月都需要的那点纸张,可是叶莲子仍然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

  她对金钱的需要既简单又复杂。除了那点最必需的纸张外,比如,还想为继母做点什么;比如,还想自食其力地继续上学。

  很难想像她那样迷恋上学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她能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也许与史峤的相遇更加强了这个愿望,尽管史峤S经不知何处去。

  所幸定县出膏药。家家摊膏药是定县一景,房东的闺女摊,叶莲子也就跟着摊,摊完了送去领工钱。

  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手心儿里的热气,竟把那几个无情无义的铜板焐出了些许的温暖。回家路上,叶莲子一面浏览着街旁的摊子,二面想着怎样孝敬一下继母。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烧饼摊子,想起继母爱吃芝麻烧饼,就买了四个。卖烧饼的伙计用长长的铁钳子将烧饼从烤炉里钳出,一个个烧饼胀鼓鼓、热呼呼、喜滋滋的。叶莲子担心路上烧饼凉了,就把烧饼揣在怀里,随之胸口也热了起来,以为继母一定也会给她一个如芝麻烧饼这样可亲的笑脸。

  她急煎煎地往家走,急煎煎地拍着大门上的门环。里面影影绰绰不知在嚷些什么,没人听见她在敲门。

  侧耳听了听,就听见继母在说:“什么十八岁的大闺女?早就二十了,再不把她嫁出去行吗?”

  “你让我把她嫁给谁呀?”父亲说。

  “王连长呀,不是刚死了太太吗?”

  “他净嫖窑子……”

  继母大有深意地笑着说:“哎哟,哪个男人不嫖窑子?”

  叶莲子虽然不知道这个王连长是谁,但肯定镶着大金牙,梳着大背头,张嘴就是“妈拉个巴子”对女人也只有两手,不是打她们的嘴巴子就是摸她们的屁股。就听从家里牌桌底下不时蹿上来的那声不知真假的尖叫,倚在一旁的太太或非太太的屁股,肯定被狠狠捏了一把。

  叶莲子心里一急,就更用力地敲起门来。

  继母嫌嫌地问道:“谁呀?”

  “我。”她小声小气地答道,“噢,莲子呀!”声音却是极慈祥的。

  叶莲子带着急于献宝的浮躁,一刻不可多待地扒着门缝往里张望,只见继母那总是躲在鼻梁里不肯出来的两个黑眼珠,现在却齐刷刷地向两扇大门掷来。大门外面的她,立刻感到置身于它们的杀伤力下。

  怀里揣着的热烧饼,一下就凉透了她的心窝。

  一脚迈进门后,却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门是为了什么,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

  “回来了?”继母问。

  这才想起揣在怀里的烧饼,“妈,这是给您买的。”她有点担心继母会拒绝,想想,那双具有极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样穿透门板又落实到她身上的吧。

  可是继母亲亲热热地拍打着那四个烧饼,说:“哟,还热着哪。”转过脸来就刺了叶志清一眼,叶莲子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叶志清背着她给的。

  叶莲子也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如果没有被打人过另册、或无权无势、或寄人篱下诸如此类的经验,是不大可能了解“知趣”这种状态的。对于有着这些经验又想保持最后一点体面的人来说,“知趣”,真是一块再好不过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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