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牌总会去小吃,豪爽的于连长太太付了账,叶莲子就非要还回自己的那份儿不可。
叶莲子从不惹是生非,但常常让人感到不自在。她让人感到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是用她的不做什么去打搅别人做的什么。好比这一碗汤圆、一块米糕,值几个铜板?吃的就是随意和太太们的小亲小热。要么你来做东,要么受之坦然,偏偏叶莲子要还她那几个铜板,把小亲小热的气氛弄得像锅夹生饭。
于太太万事如意,如意惯了,就见不得让她觉得不自在的东西。这东西不管是物或是人,她就要调教调教。于是于太太忍不住要对不但败了她的兴,也败了大家兴的叶莲子来点什么:“这几个小钱儿也值得这么推来推去?非得还钱才叫还账?你回头再请我一次不就得了。好吧,好吧,我收下了,可别为这俩小钱儿闹得你几宿睡不着觉。”
一时间大家停止了说笑;闷头不响比吃了起来。叶莲子既不管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太俱乐部的规则,也不在意于太太说了些什么,看了看牌价,还是如数把那几个铜板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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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初,顾秋水终于结束了自一九三五年底而始的清客生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以为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穷二白的自己;如翻身解放的贫农(连下中农都划不上),理所当然是新社会的一名主人。说到他们那个党在抗日、解放战争中的贡献,无论如何也算有功之臣,他作为其中坚,新社会自然有他一份;又以为自己总算到过延安,就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政治资本……岂不知“曾经”是靠不住的,同路人的位置有待进一步认识,有关贫农之说也驴唇马嘴对不上茬儿,更忘记他在延安时就人了另册,面对非黑即白,又如何解释他那五色斑斓的历史?……
所以没有被打成右派之前,顾秋水不但精神昂扬、衣着光鲜,完全没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政治觉悟,甚至还不识时务地扩散着一股以当时标准来看很浓也很腐败的膻气,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好比脚上那双三接头、棕白双色的镂花皮鞋。还有那与“老区”习俗背道而驰的臭讲究,将衬衣下摆束在裤内,而不是散在裤外;一身“美帝”军服或一身英式休闲装,都是从拍卖行或地摊上廉价买来的。彼时北京隆福寺满是拍卖这种货色的摊位,昔日富贵人家开始靠搜罗家底,变卖各种百无一用或价值连城的用品度日。后来国门开放,才知道那就是国外说的“跳蚤市场”。
头上抹着发蜡,且抹得很厚。正像“老区”乍到“新区”人所调侃的:
“就是苍蝇拄着拐棍儿上去也得打滑!”——非常地贴切、形象。
或挎着女人的膀子(五十年代初,北京还残留着没有得到彻底改造、让男人挎着膀子的女人),摇头晃脑地招摇过市,——其实顾秋水并不摇头晃脑,却总给人以摇头晃脑的印象;以他当年在延安受到很多女人向往的资历,甚至不自量力地追求过一位貌美体丰、从解放区来的年轻“老干部”。他忘记了一九三九年的延安,不但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甚至相当委曲求全。而一九四九年以后又是什么年代?!结果可想而知,没有把他打成坏分子就算他运气……
那么远在一一二师供职时,就让张学良的少将政治部主任应得田看不惯的那种夸夸其谈、乱指点江山的毛病呢?也没有得到丝毫的改观。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几十万没说什么的人都被打成了右派,像他这种夸夸其谈、乱指点江山的人被打成右派,不是该着又是什么!
顾秋水从不具备胡秉宸那样的远大目光和即便一个针眼那么小的窟窿也不会忘记填堵的缜密作风。
他是白白去了一趟延安,而且费尽周折。姑且不谈这段不凡经历的实际效益,至少可以总结出一番安身立命的经验教训,在而后变幻莫测、跌宕起伏的生涯中,那将是多大一笔无可估量的精神财富,说是政治财富也无不可。他把本该留在一九四九年那个门槛之外的东西,一一带过了门槛。
这在当时饱涨的革命氛围中,非常地异己、腐败。而且,试想一个如此散发着“旧社会”膻气的人,在周遭的革命气氛并以效仿革命气氛为荣的人群中,更是多么地丑陋、荒唐、滑稽、可笑。
顾秋水自己却不以为然,不但感觉不到这种“腐败”,尤其是“异己”,于他是多么危险,反倒自以为“鹤立鸡群”,感觉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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