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188)

2025-10-10 评论


  董贵就去见包老太爷。说:“顾连长跟着包师长走了,他的家眷没钱过日子呀,您老看怎么办呢?”包老太爷在东北军里是出名的仗义之人,很痛快地答应着:“当然应该管,等我进去对大奶奶说一声。”吃斋念佛的大奶奶回说:“一一二师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过来吗?”

  包老太爷从大奶奶房里一出来,口气就变了。

  董贵想,这就不对了,一一二师的人都有官有职,人家找包家干什么?顾秋水不同,是包师长把他带离了军队,说秘书不是秘书,说听差不是听差,前前后后三年多,现在又把他带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能不管呢?

  一看没了希望,董贵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贵从小跟着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来比去,还是觉着-二太太对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师长面前说了算的人。包老太爷为几个儿子各盖了一所宅第,儿子们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独正小院,各个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爷的大院。

  出身“胡子”的包老太爷,造的房子却很西化,连地下室佣人的厕所也是抽水马桶。五十多年后吴为旧地重游,这些房子还很结实地活着,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换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一户与包家有关。她睃巡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凄然地想,住客啊,你们为什么与这栋小楼毫无关系?

  人们冷而不善地注视着吴为,有人问道:“你是来收回产权的吧?”

  吴为说:“我哪里有房产?我是这里佣人的孩子。”

  二太太这才想起顾太太近几个月给她写的信,字写得不错,信上写着每月的开支,房租、米、面、油、盐什么的,婉转说明了自己的困境。于是她说:“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带走厂,咱们不管不像话。让她们娘儿俩过来吧,起码吃住不用开销了。”想了想又说,“不必对她多说刊-么,就让她住佣人的地下室吧,饭也跟着她们一块儿吃。”董贵想,这不成了包家的佣人了?人家正经还是连长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佣人,总比揭不开锅强多了,现在只能这样。叶莲子就这样来到二太太家。

  刚到来时二太太还算客气,高兴的时候,还能给吴为一块点心,吴为哪里吃过点心?为这个,一岁多点的吴为,就知道眨巴着小眼睛,讨好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喜欢孩子,特别吴为刚学走路,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每天吃过晚饭,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着吴为学走路。她蹲在一头,让吴为站在另一头,招着手对吴为说:“过来,过来呀。”

  没想到下面的佣人比上房的主人还像主人,温妈先就给叶‘莲子来了个下马威,指着叶莲子带来的两个皮箱说:“哎哟哟,这哪儿是来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哪家少奶奶来串亲戚哪!”

  刘妈就说:“温妈,别那样儿,谁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人家要是不难能走这-步?谁知道谁将来怎么样,给自己留个后路吧。”她还常常劝解叶莲子,“往开了想,天无绝人之路,别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们的饭!”

  为这几句话,叶莲子挂念刘妈一辈子,老对吴为说:“绝望的时候哪怕几句安慰话呢,也让你觉得有了活头儿。”

  二太太的日子也渐渐不如从前。到了后来,二太太辞去了打杂女佣,打杂女佣的活儿就由叶莲子接替了。从此温妈更为嚣张,她看出叶莲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有了名分的女佣。

  都说叶莲子的男人是包师长的秘书,跟着包师长干大事去了。秘书是什么?看样子和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样对待他的家人?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温妈还有什么顾忌?

  温妈看不上叶莲子。除了刘妈,叶莲子很少和人过话,明明是个佣人,看上去却和真正的佣人不同。一到晚上,几房佣人聚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瞧那个叶莲子,像个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着灯,要不就对着墙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语,倒让哪儿、哪儿都去得,哪儿、哪儿都说得上话的温妈,觉得自己更像个佣人,或本就是个佣人。

  偶尔吴为在梦中发出一两声哭泣,温妈就会恶声恶气地对叶莲子说:“为什么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们不能睡觉!”

  叶莲子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吴为搂得更紧一些,小声对她说:“好乖,别哭了,别哭了。你听人家说咱们了。”温妈的话,句句像在抽打一条落在水里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会游泳,有的会游有的不会游,偏偏温妈爱打的是那不会游泳的狗,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那只狗的哭声,不知道一只狗其实也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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