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263)

2025-10-10 评论


  可是吴为在劫难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别山送情报的行路速度,很快赶上了吴为,并对她点点头。

  很礼贤下士,吴为想。也就点头作答,然后无言地继续前行。

  此时的吴为,绝对想不到日后会和这个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学”面孔的男人有什么瓜葛。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现在不但不能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还得和这个男人并肩而行。

  虽然吴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经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继续无所谓地扫荡着四周。

  这女人似乎不善与人共处。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说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无非这样不经意地眯着眼睛,肯定也是这样不经意地活着。这种活法,自然会有种种的不合规矩。

  如何与女人搭话是难不住胡秉宸的。一看吴为那张谈不上沉鱼落雁的脸,料定不能从一般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人手,便来个深入基层:“听同志们反映,是你首先发现了那个自杀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当今某些男人那样,只能借鉴地摊上的调情速成读物并开始他的进攻,“请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一定会让吴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种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种香水用于哪一种。场合?哪一种女人会选用哪一种香水?……”

  所幸他问的是反革命自杀,于是这场谈话就不可能半途而废了。

  吴为脖子一拧,阴阳怪气地说:“可能还不止反映我发现有人自杀吧……前不久他还是红五类,学‘毛著’的标兵呢,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反革命?”“……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她纠正道:“应该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着说,“毛主席不是说了吗,‘要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非常英明。问题是睡在谁的身边。像我们这种人,谁睡在身边都无所谓,要是毛主席身边睡了个‘赫鲁晓夫’,麻烦就大了。”

  千万不可把吴为这一通发泄看做是对政治的悟性,她只不过喜欢对“正经”事反其道而行之,对“正经”话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点意思,也是歪打正着。

  最后她还较真地反问:“您真觉得他是反革命吗?”

  胡秉宸吓了一跳。他原不过是找个话题,也以为她会像所有人那样,说一句“这是自绝于人民”

  也就完了,没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而且惊世骇俗,暗藏杀机。这让刚刚获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惊,可又与他的许多想法不谋而合。而且她说“您”。有多少年胡秉宸没有听过“您”了,革命队伍里不说“您”。

  胡秉宸是压抑的,在机关里不能讲真话,在家里也不能随便说话,与白帆谈话就像是在党小组会议上的发言。

  曾与白帆谈到庐山会议上的问题,她竟劝戒道:“同志,我觉得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也许解放后你工作有所成效;渐渐滋长了自满情绪?”脸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周正。

  何止解放后工作有所成效,难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没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对白帆这样说。

  这样的话只能让未来留给吴为。

  多年后,吴为对他说:“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里,还是最优秀的一个。”

  胡秉宸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从鼻子里“哧”出一个当仁不让,并且倨傲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可是他那时已然忘记,从与白帆的谨言慎行到与吴为畅所欲言之间的沧海桑田了。

  等到白帆越来越“社论化”,越来越像他的党小组长后,即便睡到半夜,身体的某一部分不安分起来,伸手就摸到解决问题的白帆,也不再和白帆交流,只是闷声操练。多少次让白帆感到意犹未尽,声嘶力竭地让他“顶住,顶住!”他本可以像他们同居初期那样,两人豁出命去,求得生死与共的酣畅,可现在,白帆越让他“顶住”,他越是到点就放闸,似乎存心闪她一下,心中还暗暗对白帆笑道:哪个人敢调戏社论,又怎敢操社论呢?不是说“一句顶一万句”吗?你总能在那一万句里找到解决“顶住”的办法。

  其实,只要白帆说一句自己的话而不是社论上的话,胡秉宸都可以把这件事干得有声有色。

  可是白帆偏不,一旦从他身下抽身而去,就翻脸不认人地对他说:“抓紧时间休整一下,明天还要工作呢。”好像刚才忘形大呼,让他“顶住,顶住”的不是她,而是党小组长暂时脱了一下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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