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300)

2025-10-10 评论


  她的挣扎是太丑陋了,除了血糊拉拉将她生下、从小给她把屎把尿的叶莲子,这种挣扎是任何人,包括爱人都不宜看的。

  可吴为就是不肯回头。叶莲子甚至为此打过吴为的耳光,吴为不但不理解母亲的心,还恨恨地盯着她。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胡秉宸就在身旁,如果叶莲子还挡在他们中间不让她过去,她很可能会咬叶莲子一口。再不能像吴为小时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就能躲过这一劫了。叶莲子只能求助于胡秉宸。

  在吴为的电话本上翻找到胡秉宸的号码,给胡秉宸打一个电话,求他放吴为一马,却被胡秉宸戏弄得遍体鳞伤。电话之后,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人,互相怀恨上了。

  吴为从此对两个她爱的人,左右不能逢源。

  何况吴为把小时的一件小裙给了胡秉宸。浅绿纱质,上有白色绣花、蕾丝和一个个补丁。小裙上的所有表现,都是-个个伏笔。尽管胡秉宸说,“不知为什么,这小衣裳一看就给我极大的亲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边,永远陪伴着我。我要细数上面那些小补丁和小花边,每一个可爱的小补丁和小花边,都给了我无穷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长大,般……”叶莲子却心疼得不得了,“吴为,那是我们剩下的惟一的‘过去’,胡秉宸懂吗?!”直到老年,叶莲子的眼睛还是那么“毒”,早就认定,是个女人就绝对不可托靠胡秉宸这个男人。

  可惜不论白帆还是吴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没有这个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过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处;结婚之后,吴方问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着一双眼,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也完全忘记了他还写过那样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让吴和好不心疼。那不但是墨荷那个家族的“过去”,也是她和叶莲子的“过去”,也是她自己的“过去”。从此吴为再也无处寻找、凭吊那个穿着浅绿纱裙,还没爱过任何一个男人的小女孩了。

  离开韩木林时,吴为只带着她不多的几件衣物出了门,离婚时也没要抚养费,她的口子穷到什么地步可以想像。

  叶莲子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种苦在其中,乐又何尝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后那点退休费,买了一张双人床、一个碗柜、三个凳子。不多不少,那点退休工资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没有叶莲子那点退休工资怎么办?

  自退休后,叶莲子就在吴为那“一脚踢不倒”的钱上做道场,掌握着实在不好掌握的财政大权。为节省吴为的每一分劳苦、减轻吴为的每一分负担,将省吃俭用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这是一个穷苦的妇人,经一生训练而臻完美的艺术。

  要是没有叶莲子的苦心经营如何是好?

  屋子里似乎总弥漫着灰色的尘埃,这尘埃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家具上、被单上、脸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着一个厚厚的灰壳。

  所以吴为那时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开始唱,嗓音低回,如诉如泣。夏天还好说,自己烧点热水,在家也可以凑合着洗一洗。屋里没有上下水道,只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够大,洗了前胸后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只好分批、分阶段逐步进行。盆里的水,由清亮逐渐混浊,由混浊而至黏稠。

  洗完这个澡后,她们往往搞不清,是没洗澡前更干净,还是洗完澡后更干净。

  到了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取暖做饭用的铸铁炉子根本烧不出足够洗澡的热水,只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里去洗。于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为生活中一个不小的盛典。

  市场上已经开始销售两毛七分钱一两的洗头膏,但她们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费里的洗衣皂。

  叶莲子洗过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红,小心翼翼扶着淋浴喷头下的水管……任吴为仔细搓洗她每一寸皮肤。积存在她们身上的那层厚厚的灰壳,在温水浸泡下渐渐变软、变黏,渐渐从皮肤上松离。

  吴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稳、准、狠,面面俱到地从叶莲子和禅月的身上搓过去,以便将一个月里积累下来的污垢彻底清除,也恨不得将该在下次洗澡时搓掉的泥污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禅月毛细血管出血,皮肤上现出一片片青紫蓝黑,疼得禅月又缩脖子又跺脚,可还无比英勇地挺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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