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水只好叫了辆马车,把行李拉上去了北大营,也没经过考试,就人教导队当了学员兵,学员兵只要个头够高就行。
那一年他十六岁。一个躁动的十六岁青年,在二十世纪初个人主义尚未受到限制批判时,本有多种选样的可能,可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木匠父亲和那个“窝里横”的母亲,哪一个具备为他指点前程的远大目光?他只好在十六岁就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军阀混战卖命,而不是为三民主义或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刚刚人伍,就赶上平叛郭松龄一战。准星还对不准目标,一到打靶科目顶多擦个五环边的顾秋水,那一战中险些丧命。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第三军团副军团长郭松龄倒戈反奉,张学良虽从秦皇岛得以脱身返回沈阳,但东北军最精锐的十万官兵,几乎全集中在郭部。他只好临阵收集队伍,讲武堂教导队自然是他的首选,选上的学员兵编成三个营,每营四个连,顾秋水在第一连充当上等兵。队伍拉到拒流河,堵截郭松龄。由于日本势力的参与以及举事者各怀心机,致使郭松龄功败垂成,败走拒流河。
顾秋水跟在溃不成军的郭松龄部后面猛追,跑着跑着,脑袋突然一凉,就像哪里飞来一片横刀,齐刷刷沿着他的发际片去了他的天灵盖。伸手一摸,原来是一颗子弹打飞了帽子。
他站在雪地里,再也跑不动了,后面跑来一个老兵,弯腰从一个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了一顶帽子给他。他说:“我不要。”
老兵说:“要是没有那顶帽子,你的小命儿早就没啦!”
他不是害怕那死去的战士,他是害怕从死人头上摘下的那顶帽子。
拒流河一战;让顾秋水第一次尝到了寒心的滋味。虽然他也说不清寒心什么。作为一名士兵,血雨腥风算不了什么,可是距离不到十米,枪毙一名他曾经尊敬或是相熟的人,到底意绪难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枪毙人,与倒在战斗血泊中的死亡截然不同。何况郭松龄是讲武堂人见人敬的教官,而旅参谋长刚才还在发号施令。
军队平叛胜利,从热河撤回沈阳,队伍里开始有人抢劫。当时还是旅长的包天剑,在旅部看到一双气度不凡的军靴,这双流落于乱兵之手的军靴,不肯流俗地矜持着昔日的光彩,让人不得不另跟看待。他问道:“这是谁的军靴?”
有人回答说:“是……是旅参谋长的。”
他用马鞭敲敲那双靴子,说:“旅参谋长不会有这种靴子,去把旅参谋长给我请来。”
东北军一旦编为正式军队而不再是“胡子”后,就设立了宪兵队监督军纪,每天有一班人在城里巡逻,枪上上着刺刀,手里拿着令旗和一头黑一头红的“红黑军棍”,遇到军人违反纪律就抓起来,,小错当街打一顿,如是强奸、抢劫,马上就地枪决。和国民党、日本人专门用来抓共产党的宪兵队不大一样。
曾经的东北军,实在想建成一支好军队。
底下人看出情况不妙,劝说道:“旅参谋长跟随老师长多年,打一顿军棍算了。”老师长就是包天剑的父亲包老太爷。
包天剑说:“跟随老师长多年也不行。”
先让战士把旅参谋长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棍,最后还是没能免去那一颗要命的枪子儿。
参谋长到底是绿林出身的汉子,二话不说站在挖好的坑前,一枪过去,黑影一闪,人就没了。刚才还在军棍底下,死去活来、皮开肉绽、乱弹乱颤的屁股,马上松弛地摊展开来,静享着一份有靴子帧、没靴子也好的宁静。
与上将军张作霖及其他东北军的元老不同,对参加过拒流河一战的士兵来说,最为震惊的不是郭松龄倒戈或张家军平叛胜利,而是郭松龄夫妇被就地枪决。
喜欢读书的顾秋水,虽因无人指点读得非常杂乱,但基本上还能分辨是非。他景仰这位参加过同盟会和五四运动,投身辛亥革命又为振兴东北军出过大力,倡办讲武堂以提高东北军素质的郭松龄;不胜惋惜郭松龄反对张作霖军阀专政,主张消灭军阀混战,寻找民主政治途径的一场梦就这样破灭了。他依靠张家旧军队来实现这个梦想的路子,不是玩笑又是什么?
早就怀有篡权野心的总参谋长杨宇霆,一直把郭松龄视为篡权阻力,在郭松龄夫妇被捕后生怕情况有变,不等将他们夫妇押送沈阳听候张学良处置,立即下令就地枪决。不管郭松龄夫妇信奉什么政治主张,与所有为理想献身的人一样,死得很是英勇。他们没有高呼什么口号,那无声的从容,是一个军人最为倾心的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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