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68)

2025-10-10 评论


  她笑了起来,这难道不是对坑害他人的人一个最好的回答?现在,胡秉宸是鞭长莫及,再也不能强制她干这档子事,也不能让她不能按时启程了。她解放了。解放了。

  解放了——

  她不停地笑着,左右邻座奇怪地打量着她,可她还是止不住地笑。

  她扭过身去,把脑袋攮进舷窗和靠椅间的那个死犄角,更加畅快地笑着。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这样笑了。她笑啊、笑啊,不知笑了多久,突然脑袋往座椅的靠背上一仰,立刻睡着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一直没有醒来。
2

  叶莲子的眼底,永久性地拷贝下顾秋水那个双膝跪地的形象,特别是他眼睛里的一泡泪水,也保留着乍听这句话时那蚀骨销魂的感觉。这感觉支撑着她日后望穿秋水的日子,也使她在回首往事时,不断确认婚后那两年多,是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当她晚年不止一次说到这段幸福生活时,让吴为非常气馁。

  吴为一辈子都以为,惟有她和叶莲子,才是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中相依为命、须臾不可分离的至爱。她虽然没和叶莲子正式讨论过这样的问题,但她认为叶莲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这一生吴为经历过多少“最后只剩下自己”的时刻,只因为有叶莲子的相伴才闯了过来,没想到在她们今生情缘将尽的时候,叶莲子却这样说。

  每每听到这些,吴为就像是被最后抛弃,并被这抛弃击垮似的,显出一蹶不振的样子。

  3

  将吴为出生伊始,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你才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完全说成是义无反顾,也不尽然。谁能说她的义无反顾不是对既成事实的铤而走险?

  谁知道她是否盘算过,她将为对叶莲子许下的这个愿付出什么……

  从她生下一个多月就来了一次几乎致命的无名高烧,就可以看出她的不甘。直到成年以后,她总是无端生病,无名高烧,像她那些没有成活的舅舅或姨妈那样,总在伺机以动,时刻准备回到来处,让身陷困境的叶莲子更是难熬。不论吴为是义无反顾还是铤而走险,叶莲子都没能解读,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为什么大喊一嗓子之后,就不再像别的婴儿那样只管一味闭着眼睛啼哭,而是一住嘴就睁开眼睛,并且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一出生就认出她们本是旧时相识。

  4

  然而吴为出生的那个早晨,却有一种透明的质地。

  那时候,他们住在北平东四七条后面的一条胡同里,三间朝北的房子。吴为就是在尽里头那间房子里出生的。不论如何,尽西边靠里的那间屋子,在这个不该被如此简化处理的生产过程中,可能会给首当其冲的人一点安全之感。

  顾秋水没有把叶莲子送到医院去分娩,而是把助产士请到家里接生。倒让吴为在几十年后旧地重游,更多一番欷欺。

  半个多世纪过去,胡同早已易名,而胡同里的房舍也像住在这胡同里的人一样,老子、死了、搬走了,更有新人不断出生。

  偏偏她出生在那儿的一溜房子,旧貌换新颜地翻盖成机制瓦房。但院子里那棵槐树还在。

  世事变化再大,那块地界下,也一定渗着叶莲子的血。院子里的槐树也好,杂草也好,难道不会因此更加繁茂?

  5

  顾秋水很快捧了一捧紫藤回来,插在一个玻璃瓶子而不是花瓶里。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花瓶。

  贫穷而又不甘简陋的人,差不多都有因陋就简营造气氛的能力。系藤是从一墙之隔的包天剑师长家折来的。包家的院子像北平有钱人家的院子一样,自然少不了花厅、金鱼缸、假山石;藤萝……却没有书香门第或传家已久的大户人家的气派——比如说胡家的格局和韵致——比较地脱离不了暴发的一览无余。自公元一一五三年(贞元元年),金代海陵王迁都燕京,使这个城市成为一代王朝之都以来,虏经元、明、清,几百年帝王之都的修炼,一个出身于外省“胡子”的人,很难在这里展开手脚,更难以融人这个城市拿腔拿调、大气悠闲、欲擒故纵、有根有基、有恃无恐、伸缩自如、荣辱不惊、旁若无人、没有目的或不必有所目的的内底。

  不论在大街上或是小胡同里,碰见一个走路轻飘、眼神洒脱、哼两口京韵、提溜一个鸟笼子的人,恐怕都比这位包将军有来历,有学问,有讲究,见过场面。见过场面倒也算不了什么,难的是不论什么场面,都能应对得让人挑不出礼儿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