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军事家们写了多少兵法,不管发明了多少新式武器,自有人类以来,战争就是这么一个古老的公式,在进攻与反攻之间,跑来跑去。
顾秋水又能高明到哪里去?他只好指挥士兵,滚人路旁的壕沟隐蔽。
这时,包天剑旅长也退到山坡底下,和那些败兵一样,直愣愣站在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包天剑旅长会杀人、放枪,但是不会打仗,而且也不妨碍他日后当个不会打仗的师长。
顾秋水不愧学过炮兵,能准确辨知炸弹飞来的方向。作为一个下级军官,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在炸弹过来的时候,扑在包天剑旅长的身上。
几年军粮吃下来,顾秋水知道脑袋不过是子弹暂时托他保管的一个物件,他终于不怕了死。尤其当死亡只是一个瞬间,挺一挺就可以过去的时候。
但是他怕苦,因为不躲不闪、硬挺着把苦一点点地吃下去,需要具备一种非凡的品格。
他扑向包天剑,又搂着包天剑就势一滚,跌落在公路旁的壕沟里。炸弹在紧挨着他们的路面上挖出二个大坑,边缘正好切过他和包天剑隐身的壕沟。
除了耳朵有一阵失听,他们没有别的损失。
这是个战场上的老故事,不管过去或是后来,战场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
虽然是个老故事,包天剑还是感念顾秋水的救命之恩。是厚道主子对忠心仆人的那种感念。
这一枚没有投中的炸弹,成就了包天剑和顾秋水的一段缘分。
包天剑旅长从壕沟站起后对顾秋水说:“到石匣,赶紧到石匣去,截住逃兵,收集溃军。”
顾秋水双脚啪地一并,举手敬了军礼,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扫射冲了出去,速度之快就像包天剑扣了一下扳机,把他从枪膛里射了出去。
这些动作的一招一式,没有因滚落壕沟而些许走样,顾秋水原本真能做个好军人。
没有死在炸弹下的顾秋水,很快就享受到这一颗没有命中的炸弹带给他的效益。
两天之后,中尉顾秋水被调至旅部,在包天剑身边做一名上尉副官。
可是包天剑只赏了顾秋水一张门票,里面的暗道机关,还须他独闯三关,一一破解。
包天剑的卫队和随行人员,人人骑有一匹好马。顾秋水离开二营的时候,把他的老马交还了二营营部。到旅部报到后,旅部就给他另配了一匹。
那真是一匹好马,烈马,曾是热河总督的坐骑,总督退役后一直虚骑以待,奔跑起来身影不见,只觉得一股黑色疾风骤然刮过。
马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性子,性子不烈的马,可能也就成不了一匹好马。就像《红楼梦》里的晴雯,要是不撕扇子也就不成其为晴雯了。
顾秋水一骑才知道,那马不但烈、不但好,更不知道谁使的坏,在马蹄上钉了个钉子。一匹烈马,蹄子上再钉个钉子,就和疯马差不多了。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下马威。
那些在绿林里几经生死才混到这个地步的人,怎么能信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人说了:“不就是在地沟里打了个滚儿嘛!”
不像那些人,顾秋水没有老关系,只不过包天剑对他不错而已。
在兵营里,长官的赏识并不一定能让人有个立锥之地。就算你当了老大,说不定也有人在后头开黑枪,马蹄上钉个钉子算是客气。
也不能说人们欺负他,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这是兵营的洗礼。他宽慰自己,天下哪一处不是营盘?可能还不如兵营的直截了当。
有人劝他换一匹,新来乍到谁能给他换?也不能找回二营那匹老马,人家跟着已然当了师长的包天剑一走一溜风,他总不能跟在后面紧迫。
要想在师里站住脚,就非驯服这匹马不可!
可是连骑都很难骑上它,更不要说驾御它。只要看见他一捋缰绳,它一尥蹶子就跑远了,怎么弄也弄不回来。偶尔骑了上去,它也是前蹦后跳,非把顾秋水摔下来压在身子底下才算罢休。
人们都没守在一旁看那匹马如何整治顾秋水,人人也都没有漏过一个顾秋水驯马的细节。
他一边绕着那马匹兜圈子,一边酸楚地想:是男人都喜欢拍胸脯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你自己不拍别人也要逼着你拍,可“男子汉大丈夫”那么容易成就?
一九二八年在山西龙泉打阎锡山,顾秋水当时在炮兵连当排长。
城墙很高,不好攻,战士们刚爬到一半就被打下来了。所以那一仗从头年十月直打到来年春天,部队在山上的猫耳洞里待了将近牛年。那时他刚满二十岁,老兵们本来就看不起他,又日夜在一起混了半年,连最后那点官兵界限也没有了。他们老是问他:“你打过仗吗?”拒流河平叛郭松龄那一仗,他根本没赶上最较劲的时候,只好支支吾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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