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我拿起板擦,预备擦掉我写下的“提醒幸福”几个字(顺便说一句,北川中学使用的粉笔质量不佳,易断,色泽不白。如果谁到北川中学去,记得带上一些质量较好的粉笔,这样后排的同学们看起黑板的时候,比较省些眼力)。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黑板的左侧,有一个用粉笔框起来的长方形框子。老师对我说,这块黑板,就是温总理为我们北川中学写下“多难兴邦”四个字的地方。
谢谢北川中学所给予我的深厚信任!谢谢初中二年级一班的同学们给我的难忘教诲!谢谢苦难让我更深地眷恋祖国和人民!
北川中学的临时校舍设在长虹集团的培训中心,大约20名学生住一间帐篷,孩子们的精神面貌不错,除了看书,就是玩游戏。我拍了一张孩子们玩弹球跳棋的照片。问他们最希望做的事,回答是上课。
开饭的时间到了,伙食比较丰富,有四五个荤素搭配的菜。孩子们拿着统一配给的不锈钢餐盘,排队打饭。长虹集团全都是免费供给。
感谢善举。
在为长虹集团员工所做的演讲中,我看到大家非常疲惫。是啊,大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长虹就组织抢险救援队,开赴北川。白天开足马力研发新产品,努力工作,多少个夜晚,他们从未安眠。
我说:“长虹的兄弟姐妹们,咱们在开始之前,先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听我的引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可大多数人都不听我指挥,他们抱歉地笑笑,依旧双目圆睁,警觉甚高。
我略一思索,明白他们实在无法放松自己的神经。这是一个人群高度麇集的场所,若是出现了危急情况,闭着眼睛,如何敏捷逃生?
我说:“兄弟姐妹们,请放心。我会始终睁着眼睛。如果发生了余震,我会在第一时间唤醒大家。我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第一个跑出去,我一定让你们先走……”
大家会意地轻轻笑起来,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放松了身体,减慢了呼吸。
我是个普通人,我害怕地震。但是,我站在讲台上,我就成了老师。我不会放下我的学生,我不能先跑。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一己的生命更重要。有些人不信,我信。
如果我不事先做准备,我也许无法控制我的本能。我想过了,我做出了决定,我就能指挥我的身体,我就能战胜本能。
和我相拥而泣的女孩叫姚瑶,她是长虹集团的职工。2008年5月12日l4时28分,万顷山石将她的双亲掩埋,从那一分钟起,她无时无刻不在呼唤亲爱的爸爸妈妈,但天上地下,永无回音。
我知道她面前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她将步步啼血,万千悲苦。唯一令人安慰的是——姚瑶能谈到自己有十个优点,其中第一个优点是——我很坚强。
国殇之后,唯有坚强。
我想把北川中学孩子们的话转送给姚瑶——翅膀上驮着天堂亲人的希望,你要高高飞翔。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很老,整整三十五周岁,十足的中年妇女了。就是按照联合国最宽松的年龄分段,也不能算作少年,故曰没有少作。
我生在新疆伊宁,那座白杨之城摇动的树叶没给我留下丝毫记忆。我出生时是深秋,等不及第二年新芽吐绿,就在襁褓中随我的父母跋山涉水,调到北京。我在北京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但是我对传统的北京文化并不内行,那是一种深沉的底色,而我们是漂泊的闯入者。部队大院好像来自五湖四海的风俗汇集的部落,当然,最主要的流行色是严肃与纪律。那个时代,军人是最受尊敬的阶层。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一直当班主席、少先队的大队长。全体队员集合的时候,要向大队辅导汇报情况,接受指示……充其量是一个“孩子头”。但这个学生中最骄傲的位置,持久地影响了我的性格,使我对夸奖和荣耀这类事,像打了小儿麻痹疫苗一般,有了强韧的抵抗力。人幼年时候,受过艰苦的磨难固然重要,但尝过出人头地的滋味也很可贵。当然,有的人会种下一生追逐名利的根苗,但也有人会对这种光环下的烟雾,有了淡漠它、藐视它的心理定力。
我中学就读于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它是有十个年级的一条龙多语种的外语专门学校,毕业生多保送北京外国语大学,对学生进行的教育是长大了做红色外交官。学校里有许多显赫子弟,家长的照片频频在报纸上出现。本来,父亲的官职已令我骄傲,这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虚荣之心因此变平和了许多。我们班在小学戴三道杠的少说也有二十位,正职就不下七八个,僧多粥少,只分了我一个中队学习委员。不过,我挺宁静,多少年来过着管人的日子,现在被人管,真是省心。上课不必喊起立,下课不必多做值日,有时也可扮个鬼脸耍个小脾气,比小学时众目睽睽下以身作则的严谨日子自在多了。不过,既然是做了学习委员,学习必得上游,这点自觉性我还是有的,便很努力。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那时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都是5分,唯有作文的期末考试是5-。其实,我的作文常作为范文,只因老师期末考试时闹出一个新花样,考场上不但发下了厚厚一沓卷纸,还把平日的作文簿也发了下来。说此次考试搞个教改,不出新题目了,自己参照以前的作业,拣一篇写得不好的作文,重写一遍,老师将对照着判分,只要比前文有进步,就算及格。一时间,同学们欢声雷动,考场里恐怖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我反正不怕作文,也就无所谓地打开簿子,不想一翻下来,很有些为难。我以前所有的作文都是5分,慌忙之中,真不知改写哪一篇为好。眼看着同学们唰唰动笔,只得无措地乱点一篇,重新写来。判卷的老师后来对我说,写得还不错,但同以前那篇相比,并不见明显的进步,所以给5-。我心服口服。那一篇真是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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