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在头顶愤怒地盘旋着,翅膀扇起阳光的温热。望着牧人安然的面庞,他的耳垂上还有我昨日化验时打下的针眼,粘着我贴上去的棉丝。因为病的折磨,他瘦得像一张纸。尽管当时我把刺血针调到最轻薄的一档,还是几乎将耳朵打穿。他的凝血机制已彻底崩溃,稀薄的血液像红线似的无休止流淌……我使劲用棉球堵也无用,枕巾成了湿淋淋的红布。他看出我的无措,安宁地说:“我身上红水很多,你尽管用小玻璃瓶瓶灌去好了,我已用不到它……”
面对苍凉旷远的高原,俯冲而下乜视的鹰眼,散乱山之巅的病态脏器和牧羊人颜面表皮层永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生命”。
一个人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洞彻生死,实在是一种大悲哀,但你无法拒绝。这份冰雪铸成的礼物,我只有终生保存,直至重返生命另外形态的那一天。
我的一首用粉笔写在黑板报上的小诗,被偶尔上山又疾速下山的军报记者抄了去,发在报上。周围的人都很激动,那个年代铅字有一种神秘神圣的味道。我无动于衷,因为那不是我主动投的稿,我不承认它是我的选择。以后在填写所有写作表格的时候,我都没写过它是我的处女作。
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学,在学校的时候,依旧门门功课优异,这对我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成了一名军医,后来,结婚生子。到了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我从北京奶奶家寄来的照片上,发现孩子因为没有母亲的照料,有明显的佝偻病态。我找到阿里军分区的司令员,对他说:“作为一名军人,为祖国,我已忠诚地戍边十几年。现在,我想回家了,为我的儿子去尽职责。”他沉吟了许久说:“阿里很苦,军人们都想回家,但你的理由打动了我。你是一个好医生,幸亏你不是一个小伙子,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
回到北京。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学烹调,学编织,学着做孩子的棉裤和培育开花或是不开花的草木……我极力想纳入温婉女人的模式,甚至相当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我发的绿豆芽雪白肥胖。自给有余外,还可支援同事的饭桌,大伙说可以到自由市场摆个地摊啦!
唯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脉管深处,经过冰雪洗礼的血液已不可能完全融化,有一些很本质的东西发生过,并将永远笼罩着我的灵魂。在寒冷的高处,有山和士兵,有牧羊人和鹰呼唤着我,既然我到达过地球上最险峻的雪域,它就将一种无以言传的使命强加于我。
我开始做准备,读文学书,上电大的中文系……对于一个生活稳定、受人尊重的女医生来说,实有“不务正业”之嫌,我几乎是在“半地下”的状态做这些事,幸好我的父母我的丈夫给予我深长的理解和支持。这个准备过程挺长,大约用了一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小学毕业的时间,当助跑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
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正好我值夜班,没有紧急病人。日光灯下铺开一张纸,开始了我第一篇小说的写作。
关于以后的创作,好像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我按部就班地努力写着,尽量做得好一些。只要自觉尽了力,也就心安。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假如没有意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写的文字能印在报刊上这件事,我的父母很看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的那些并不成熟的作品,曾给我重病中的父亲带来由衷的快乐,他嘱咐我要好好地写下去。父亲已经远行,最后的期望在苍茫的天穹回响。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目光,我将竭尽全力。
认真地生活和写作,以回答生命。当我写作第一篇作品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依然。
新体验是旧体验树上新绽开的花。
我做过许多年的医生,自以为已经熟谙了死亡。当我躺到临终关怀医院凹陷的病床上时,才发现我还远远不懂死亡。
国人重生不重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古人传下来的真理,被伟人用语录加以固定,好像生死只有这两极。
绝大多数的人,死得如同鹅卵石,他们是泰山的一部分,却不会飞到天上去,不轻也不重。
我早就想描绘这部分人的死,因为我也在这一类。
感谢《北京文学》,他们的动议像引信,使我的写作欲望爆炸起来,于是有了许多寒风凛冽中的采访,有了许多北京街头的踯躅,有了许多促膝谈心的温馨,有了许多深夜敲击电脑的疲倦……我径直走进将逝者最后的心灵,观察人生完结的瞬间。那真是对神经猛烈的敲击,以至于我怀疑面纱是否不要撩起?一位60岁的生物教授得知我的写作计划说:“我不要看你的这篇小说,不要看!我不想谈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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