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些女朋友,爱穿奇形怪状的衣服,理由就是“我不想和别人一样”,这恐怕可以印证上面的说法。
其实,一样和不一样,都是相对的。我第一次上人体解剖课的时候,最惊讶的是那些尸体上肌肉的起止点,居然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我问老医生:“有没有不是这样长的肌肉呢?”
外科老医生说,他做过几千例手术了,都差不多,几乎没有例外。
那一刻,我感到很失望。原来看起来千姿百态的衣物遮盖之下的人体,居然这样整齐划一。
从此,我不再追求外在形式上的出新,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组织、内脏、骨骼、细胞……
但是,我们又常常说,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叶子都不同,人当然更不同了。这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心灵。生命如此百媚千娆,用生命点亮生命,用生命擦拭生命,用生命拥抱生命,用生命联结生命,都是美好的事。
每当我说自己以前当过医生,人们就说:“好多搞文学的人都当过医生呢……比如鲁迅,比如郭沫若……”
鲁迅和郭沫若都学过医,但似乎都没有当到真正给人看病的阶段,就改文学去了。鲁迅是因看了有辱中国人的电影,奋而拯救灵魂。郭沫若好像是因幼年时患病听力受损,临床听诊这一关很吃力,分不清心音的微细差别(近一个世纪以前,医生可没这么多的B超CT辅助诊断,而是像个匠人一般,凭的是眼睛耳朵的功夫),被迫改了行。
我在文学上自然不足挂齿,但窃以为在医学知识上可胜大师们一筹。我从医二十多年,一直做到内科主治医师,业务娴熟,态度和善,是个很不错的大夫呢。
俗话说,靠山吃山。
我写小说的时候,就经常写医生的故事。
我当医生的时候,全神贯注地倾听病人的叙述。不只是因为工作的负责心,甚至也不局限于同情与人道——更多的时候是为病人着急,恨铁不成钢。
人体的痛苦,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比如一个疼痛,就可分为绞痛酸痛胀痛跳痛,撕裂痛压迫痛针刺样痛电击样痛……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病人面对自己体内的怪异感受,惊惧愕然之下,无以表达。
然而,医生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知道病人的感受啊!那是诊病的雷达。
许多人因癌而逝。医生叹息:“发现得太晚了。”
人体真的那样缄默吗?我总觉得,即使是潜伏期最长的癌症,在所有的体表恶征未出现之前,在所有的医疗机械尚浑噩茫然之时,肌体一定曾用一种轻微持久却灵敏万分的警报,日夜提示过我们的心灵。
可惜我们不懂生命的语言。
我们无法命名那种感觉,我们就无法传达。
因为无法传达,我们就以为它不存在。
生命便在这种不存在中消失。
语言有多少空白和盲点啊。
单单一个肉体上的感觉,我们就面临描述上的荒芜。彷徨在心灵的荒原,谁知还有多少极地。
有的疼痛,哪怕痛入骨髓,我们可以置之不理。
有的疼痛,哪怕翩若惊鸿,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需要描述。
肉体与心灵。
需要传达。
人和人之间。
面对病人,我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有了什么,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面对我,病人欲罢不能。我懂得这个世界,可我不懂得他。
我突发奇想,假如能把人们的神经嫁接,是不是这个世界简单得多了?
这种怪异的念头,当然同医生的严谨水火不容。我只好对谁都不说。
这念头在心中埋了许多年,到了我不做医生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一篇小说——《教授的戒指》。
用一枚子虚乌有的戒指,代替感觉,代替传达,以些微补救语言描述的困境。
那天刚要进医院的大门,冲过来一位被无纺纤维布隔离衣包裹的人,掏出一柄酷似枪械的体温扫描仪,在我的双眉中心画圈晃动。确信我无烧之后,把“枪”放下,放我进入了半隔离区。
医院走廊,一位男子正对着日光灯端详X光胸片。清晰透明的肺叶消失了,代之僵冷的垩白,半张肺好像被石灰水刷过。问过才知片子的主人已没了体温,那男子喃喃道:“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是什么呢?是亲人没想到那片子的主人逝去?还是片子的主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了非典是要死人的,这是一个常识。这个常识被冻凝在一个特定的名称里,叫作非典致死率。截至近日,据广东的统计,这率是3.6%,北京是5.5%,香港是10%,加拿大还要高些。一系列的数字组成下滑的幽冷阶梯,吓坏了至今还手足温暖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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