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她手里晃着一本画报招呼我,又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趴在铁栅栏上朝她喊:“不行,我要迟到了。那天我就迟到了。”
“那么,你放了学来,我这里有好看的东西。”
下午放学,我又钻进了她家的花园,爬上了窗台。她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摞美国电影画报。她把画报捧到窗台上,殷勤地说:“这些都是我妈刚从上海叫人带来的。”
我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她并不和我一起看,而是在一旁唠唠叨叨地说:“那天,我把那个偷牛奶的小孩叫住了,想让他来跟你一起玩。可是那小孩却跑掉了。今天早晨他也没有来。”
没有人来偷牛奶,她似乎感到很惋惜,我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阳光从棣棠树的枝叶间斜照过来,亮斑洒在她有网眼的薄毛衣上,在我眼里织成了一幅恍惚迷离的图景。这图景中又裹着她的实体:她的脖颈、她的肩膀、她两肩中间微微隆起的胸脯,这一切和跟我结伴的男孩子的形象是那么截然不同,我心中突然萌动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三
第二天下课以后,我发觉同学们都在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有的还看着我哧哧地暗笑。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从我旁边走过时大喊大叫:“嗬、嗬!爬到窗子上跟一个瘫子女娃儿吊膀子哟!”
使我惊愕的倒不是同学们的哄堂大笑,而是“瘫子”这个词。我想起我一直没有看见她的下半身,想起她从来就没有站起来,才恍然大悟:她真是一个“瘫子”!我突然觉得陪她玩具有了一种使我激动的意义:如果再不顾她的召唤,我的小良心就会感到不安。
下午,我又站在她的面前。“我以为你不来了哩。”她脸上展开粲然的笑容。我尽量掩饰住好奇重新打量她。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衣,胸前绣着红色的玫瑰。她的身上,也和油菜地一样,散发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气味。然而,她又确确实实是个残疾人。在我向她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学校里的奇闻趣事以后,她突然说到了死。
她又做出神秘的表情,“好莱坞电影里有三十七种不同的死的样子。”她闭上眼睛,头猛地向后一仰,随即慢慢地倒向一边,还微微地张着嘴。我害怕了,伸手摇晃她:“喂!你不要死好不好?”
“傻瓜!”她中断了表演,睁开眼睛,露出一种怪样的微笑,“你挺好,你不愿意我死……”
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却只能枯坐在这窗口边,不能到春天的阳光下、到田野上、到大街上去跑。一种深深的同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想让她过得快活一点,不要成天想着死。
四
这天放了学,我兴冲冲地钻过铁栅栏,扑到她的窗前。“来!”我舞着一根细绳子,“我有个好玩意儿。”她拿着一支红蓝铅笔,怎么也套不中我绳子中的圆环。她咯咯地笑,脸上泛出我从未见过的欢愉之情。我们反反复复地玩这套把戏,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夕阳的光辉弥漫了西边的天空,绚丽的晚霞映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映在她光滑的额头上。这时,她以为悟到了奥妙,说“鬼”在这根绳子上。她要用她的绳子来玩。她穿着一件领口很低的天蓝色绸衫,领口边缘用一根丝带穿着,在胸前系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她毅然地解开蝴蝶结,抽出了那根丝带。
可是,我一拉,丝带仍然从她手中的铅笔边上滑脱了。她怎么也猜不出奥妙,躺在靠背上,似乎筋疲力尽,但脸上的笑容却表现出尚未尽兴。我说这是神仙教给我的,这个神仙在我手上画了一道符……
我说着,她突然惊叫一声,坐起来,一把夺回丝带,两手捂在胸前,嗔怪地说:“哎呀!你一定看见了!”
“看见什么?”我莫名其妙,“神仙吗?”
她不回答,只是抿着嘴笑。一会儿,她凑近我的脸,用调皮的声调说:“美国电影里有好几十种接吻的样子,我们表演一下好吗?”
她头发上、面庞上、肩膀上,那么逼近地向我散发出我熟悉的春天的气息,和一种我从未领略过的幽香。我的头猛地感到晕眩,只听见她急促的、不成句子的话语:“来吧……”又觉得她的手使劲把我的头朝她面前按。我心里非常恐惧,又极为兴奋。我的嘴唇被她干燥的嘴唇紧紧地压住了。她还微张开嘴,用牙齿咬着我上唇,痛得我几乎要叫喊。
我还不完全懂这种行为的意义,只觉得这总比她表演死的样子好玩一点。但是,到了夜晚,当一个人睡在床上回味着她奇异的动作时,有一种神秘的情感和欲望在我身体内勃发起来。我朦胧地意识到我开始成为一个人,一个个人,我的幼稚和天真都将从茧中蜕变而出,成为独立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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