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
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
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
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
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
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
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他都没有这样
抚摸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
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他不能像圆圆那样哇啦哇啦地哭。何况这一生,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别
管心里多么悲痛,那眼泪悭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来。此时,他只是觉得两腮上的
肌肉一阵阵地酸痛。
摩托车那小小的红色尾灯早已看不见了。郑子云依旧站在冷风地里,痴痴地想
着什么,又好像没想着什么。
是他在说话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
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
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
去的意思吗”
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惟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
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
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因为
爱昏了头吗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
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
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
人功名的追求吗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
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
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
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孤独。他身旁没有了一个亲人。
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飞舞,像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圆圆六岁的时候,在医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张白色的小床旁边守了许久,听
着她那均匀的、甜甜的呼吸,看着白被单上胖嘟嘟的脸蛋,他想到过对圆圆,对圆
圆这后一代人的责任。但那责任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在他们脚下垫一条路吗
圆圆睡醒过来,问:“妈妈呢”
“妈妈有事。嘘,不许说话。”他那时就开始欺骗圆圆。可是能怪他吗他怎
么能对圆圆说,妈妈正在北京饭店参加舞会“讲个故事,爸爸。”她声音沙哑地
请求着。
他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想到,除了在圆圆的脚下铺一条路外,他们还需要听
故事。
“啊,讲什么故事呢”他开始在记忆里搜索,不,不行,这一条思维好像断
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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