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切丑恶现象的义愤——在那些年这些事情遍及每个角落——她采访过的那些工
人、基层干部,把她当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预了多少工作份外的
事情哟!那些事情,照例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每当她像个没头苍蝇,乱碰一气,
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桌前翻动这些信件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疚,好像她愚弄了
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们。难哪。
远方的客人往往会突如其来地光临: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骨节粗大
的手,羞涩地微笑着,微微地涨红了脸,然后,牢骚一发就是大半夜,闹得莫征的
房间简直像个客店。
这两年,信件的内容有了明显的转变:谁谁家的,被谁谁的后门挤掉了大学报
考名额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谁谁的所谓叛徒问题终于澄清,恢复了工作;谁
谁再也不穿小鞋了,因为那个靠帮派势力上台的党委书记被撤了职……这些信,怎
么舍得丢掉呢但是,提纲总得找到。
“莫征,看见我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了吗”她没有说什么提纲不提纲,那对找
到或找不到完全没有一点儿帮助。这孩子对她的工作总像不大看得上,从来不会朝
她写过的那些东西看上一眼。
“什么纸我没在您桌子上拿过什么纸。”
“一张稿纸,上面写了字的。”
奠征这才想了起来:“噢——前天小壮来玩儿,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张废纸给
他包糖来着。”
叶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写的报道今年工业完成情况的提纲,怎么是
废纸”
“我怎么知道那是提纲。”莫征的语调里竞没有一点儿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写过字的纸,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全当成耳旁风
!”
奠征终于显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叶知秋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他感到此事非
同小可。他诚心诚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悔过:“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
么呢那些报道什么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话。有人看吗又有人信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看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叶知
秋拍了桌子。
奠征不再说话,只顾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吃着。房间里只有汤勺磕着碗盏,以及
莫征那轻轻的有节奏的嚼东西的声音。
他们经常发生争论,但让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愿意惹她生气。在他那荒漠似
的心里,竟还有一片浓密的绿阴,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惟一信赖的、给他温暖的、
不记着他的过去的人。
最坚强的心,也许是最脆弱的心。对于在各种逆境中备受作践、蹂躏、摧残…
…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心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温暖”这种东西更强大、更能征
服它了。因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有时他不能理解,他们之间不过差了二十个年头,在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上,却
有这样悬殊的差异。简直莫名其妙!难道她们那一代人全是这个样子吗唉,她们
那一代,是多么善良、多么轻信、多么纯洁而又多么顽固地坚守着那些陈腐观念的
一代啊!这种局面,让叶知秋打心眼儿里感到委屈,她觉得她终归不是一个没有头
脑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鲜的,感觉是敏锐的。她并不陈腐。陈腐这种印象是莫征
这一代人强加在她头上的。在他们的眼睛里,凡是有些年纪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一九五六年大学毕业后,她在新闻战线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
这工作使她的接触面十分广泛,对真实情况了解得多一点、深一点。她对许多
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她感到无可奈何。她总在心里告诫自己,叶知秋哟,不
管你报道什么,千万不要有半点虚假,可不能愚弄养活我们的人民。就拿“文化大
革命”那些年来说,她宁肯耍赖不写,也不肯跟着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理论家们吹
喇叭。她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幸好不搞理论。相反,她是懦弱的。
但这能怪她吗那是一个时代的懦弱。
她接触过不少基层工业部门的同志。那是些实打实的人和实打实的工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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