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艺术的没落,不由得使我想到整个人类智慧的退化。这不是我们中国一国的问题。在世界范围内,苏联的小说家,哪怕是得过诺贝尔奖的也好,至今没有出现超过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家;美国历史短,且不去说他;英国当代的作者,我还没有看见一位比狄更斯和萨克雷更有才华,作品更具有经典性的;法国也同样,几位诺贝尔奖的获奖者的作品都不会比巴尔扎克、斯汤达、雨果、左拉、莫泊桑流传得久远;就拿童话来说吧,你举得出来有一个当代作家达到了(不说越过)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水平么?我们自己,不举大家都熟悉的《红楼梦》,就看短篇,有一篇在艺术上赶得上《在酒楼上》,在人物塑造上比阿Q更具有典型性的么?
而近代和当代,却是讨论创作方法和创作思想最多最激烈最“富有成果”的时代。
“我们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臭虫”。
小说虽然是雕虫小技,其实却是和一切艺术形式和科学一样是人类智慧的表现。你读到的所有小说中使你拍案的地方,并不是高技巧的发挥,而是智慧的闪耀。也许有人会说小说尽管不怎么行,可是人类在科学上不是取得了空前的进展吗。表面看起来似乎如此,但人类用科学手段来自我毁灭也是空前的。你“像醉汉一样,若无其事地晃进了现实冲突”倒真无所谓,整个人类都在非常聪明地愚蠢着却实在值得忧虑。
请你原谅我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你如果注意到我在那次会上讲的和现在写的,你就会知道我现在根本不在考虑什么小说问题,我提议召开各种创作讨论会不过是在尽我作为一个文艺团体的领导人的义务罢了。
但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请你读一读汤因比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展望二十一世纪》。这两位学者把人类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中国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国文化中的确包含有发展智慧的方法,就看你是不是能去发现它。一个小说作者,对技马的钻研远远不如提高自己的智慧重要。
一封简短的信只能谈到这里。请相信我,我真的是看到你小说中的某些段落和语句仍有智慧的闪光,认为你的作品能结集发表对当前读书界是有好处的,所以才给你说了这些;我也相信你能够理解。
画家的画册不同于小说家的文集,本不需要另一个人用文字来作任何诠释。画册里收集的每一幅画,都能诉诸视觉直接地用形象告知观赏者艺术家本人凭借个人经验及心理活动获得的感悟。们对胡正伟先生出版的这部画册,我的确想说点多余的话。这不仅是为了表示我的祝贺,更重要的是表达我的喜爱。
大约在十一世纪,中国绘画界出现了一种卓越的理论,认为笔墨不仅要能描绘出物的外象,重现景观,更应该具有自己纯粹的艺术品质,体现作者独特的人格心灵。艺术创作应该超越,脱升它所依据的外形,进入“画外”,也就是非具象所能涵盖的表现性世界。这种理论丰富了传统的国画。从北宋的米芾、李公麟、文同,经过王庭筠,以及南宋的禅宗画家牧溪、梁楷等,终于在元代四大家手中成熟为一种新的画风。我们现在来看这种画风,就是我们称为“现代派”的东西。
所以,我并不认为胡正伟先生受了多少现代派的影响,他倒是非常忠实于中国画的传统的。欣赏者可以从此画册中看出,他特别注意笔墨线条的游走;人物绘画并不以形似为主,而讲究传神。神,又非人物之神,其实是他自己的神。譬如进入了气功态的达摩,那种瞑目中自有世界,达到物我两忘之境,据我看不过是他在绘画中的自我写照而已。
当然,他的绘画中也有比较写实的部分,如“维族老人”、“斯诺在宁夏”等。不知别人以为如何,我看,不客气的说,这部分不应算是他的精品。但是,我们也可从中看出他的功力。应该承认,正伟的绘画功力是相当深厚的。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功力,他才可以悠然自如地挥洒自己的笔墨。如在“丝绸之路”描绘大西北景观的那部分,在一张平面的白纸上给人制造出那么雄浑、磅礴,具有黄土般厚实的视觉效果,就不能不使人赞叹。而这种效果的取得,又必须是画家本身就胸有丘壑。如果套用“胸有成竹”这句成语,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大西北的山川风物无不在他的心中了。
我已经说过,以上的话本属多余,但我忍不住还要说:我想请欣赏者从中能看到正伟的灵气。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是常常被他的线条所陶醉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