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小品(23)

2025-10-10 评论


  我经常端详仅有几个月的我,奇怪这个傻乎乎的婴儿怎么会变成这样神情阴郁喜怒无常、连我自己都讨厌的中年人。对这张照片看着看着,我会游离出我之外,似乎我既不是这个婴儿,也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另一个什么人。是一个什么人呢?我也搞不清楚,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比现在的我好一点。可是作了这番忏悔之后,我并没有高尚起来,在现实中我仍然做着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抱着我的母亲,在一九六七年元月去世了。她是被“红卫兵”吓死的。那时我正在《土牢情话》中描写过的“鬼门关”劳改:管我的队长截获了我大姨发来的电报,板着面孔说:“这个地主婆死得好!”现在这个队长已调回他老家内蒙古的一个县,仍然当着什么干部,大概还管着一些人。

  我母亲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这张照片上。

  翻翻我写的东西:长篇、中篇、短篇、散文、电影剧本和所谓的评论,我也常常会觉得这些文字不是出于我之手,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的作品。我不会写作。从拍了这张照片后我就没有长大。我没有躯体。我肉体感觉不到痛楚。我只是一大堆莫明其妙、杂乱无章、无可言状、瞬息即变的幻想、想象、印象、感觉……我感到的只是自己的感觉。我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总有一天,这架钢琴会因自己癫狂性的颤抖而散裂。于是声音也消失了,在空气中留不下任何痕迹。

  就写到这里吧。我现在正在听理查德·克莱门特演奏的:

  “不要为我哭泣,阿根廷!”

  1986.8.15.

  有道是文坛上“各领风骚三五年”,但俗话说“六十年风水转一转”:原来曾风行一时的小说过了若干年,又会引起人们注意。尽皆哀叹“严肃文学衰退”的今天,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文学复兴期”的小说再找来读,也还过瘾。据说书店里现在很难买到我的书,于是一下子有好几种选集出版,既然市场有这种需求,出版社只要觉得不会亏本,我自然也不想矫情藏拙。

  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这本选集,稍稍与别的选集不同。我要求这本集子囊括我小说的不同风格和所描写的社会各个侧面。我个人命运经过大起大落,生命有晦暗的阴影也有过明丽的亮色,既然文学创作纯然是个人行为,创作出的作品也当然是作者个人人格和经历的表现。我从一九七九年“平反”后开始写小说,迄今止有短短的十五年。这十五年中我可说是扶摇直上,固然凭借了改革开放的好风力,但也有我自己生活积累深厚的优势。一九七六年吉林下陨石雨时,我还在离银川市六十里之遥的贺兰山下“监督劳动”,曾以《陨石》为题口占打油诗一首:“流光似火落蛮荒,铁魄铜魂体藏;历遍三界方悟道,空间未必是天堂。”这里的“三界”,指的是凡夫生死往来之世界;上自六欲天,中自人界之四大洲,下至无间地狱。那时我当然还不能说“历遍三界”。“平反”后,“三界”虽仍未“历遍”,离“悟道”更差得远,却也多少尝到个中滋味。回顾大半生:要过饭,讨过钱,戴过铐子关过监;也曾失恋也曾被人追求,也曾踏过红地毯也曾赴过国王宴。这话也许有人听来俗气得要命,可是我天生就没有仙风道骨,是个大俗人。罗曼·罗兰说“性格就是命运”,反过来,命运何尝不能再塑性格。我有这样的命运,于是就有这样的性格,于是就化为风格反映在所写的每部作品中。坎坷蹇滞也是一种丰富,起落上下给我提供了广泛接触人的机会。所以我的作品就决不会是单一的、一种类型的。

  我所有的作品,不过表现了我对生命的贪婪,总想利用机缘做多种的尝试,即使是小说,我也不愿仅用一种笔法书写。

  有权发表文章以来,我一直没有想将“作家”当做一门职业,仅靠写小说安身立命。提起笔我便想参与社会活动,我是把写作当成社会活动的一种方式来对待。说是“主题先行”也好,说是“文以载道”也罢,我总是把我的作品能给人以什么这个问题放在首位。个人的作为和个人的作品相比,我重视前者。我不愿做一个除了会写写文章之外别无它能的人。今天看来,事实证明我这种生活态度或说是生存方式是对的。鲁迅在一九一九年即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任务倒好像越来越近切,可见得文学功能的微弱。大师数十大卷作品也止是在这个民族的皮肤播了一下,不管是政治排斥他或利用他,其实他都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无所补益。鲁迅要是现在看到中国人在日俄战争中被砍头的电影,大约也不会再以为文学即能救这个民族,还是医生有点实际的用处。我倒以为文学今天真正降落到了它应该待的那个位置,这就是汉武帝早就给规定了的“俳忧文学”。听说张承志要告别文学,我猜想他并不完全是对当今“文学的堕落”表示激愤,也有一种整个文学的无力感。而我,我早已看惯了比“堕落”更堕落的人和事,面对作家见“意义”就躲、“纯文学”变成了高智商文字游戏的书摊,我丝毫没有激愤,我采取的方式是干脆宣布我所有的小说都是“政治小说”,在人们的印象中尽量减弱它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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