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谈兵,武将读经,一向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君不见,旧时画像和祠堂中的关帝爷,手捧的不是兵书而是孔子编纂的《春秋》。其寓意不仅仅是提倡忠君爱国,还有一层倡导军人要崇尚文史典籍的意义在内。“文武双全”这句民间俗语,充分表达了我们民族在人格素质修养上的一贯要求与向往。然而,我们中华民族的许多优良传统已中断久矣!不是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我们国家有了伟大的历史性转变,我们民族文化和历史的根系,恐怕都会绝灭。
世浩将军供职宁夏军区司令员期间,与我常有交往。将军对文化人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谦谦然,彬彬然,有君子之风,不得不令我刮目相待。除军中的几位著名作家,我和军人极少相识,也许我见少识寡,但我的确是从他身上看到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在新一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中的恢复和继承。
世浩将军有艺术家的气质,酷爱书画,他自己师法近人于右任,醮墨挥毫,立就一幅今草。然横竖中虎虎生风,一撇一捺皆有横刀立马之威,又有别右任先生之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浩将军虽任军职,却与文化人结不解之缘,书画家常为他家座上客,相互以丹青书法应酬,评点得失,意态挥洒,时时满屋生辉。日积月累,世浩将军竟收书法名画极夥,为变个人收藏为大众精神食粮,供同好者共同欣赏,世浩将军特选优择珍,编辑成集,付梓出版。
成册之日,世浩将军嘱我作序。自忖才疏学浅,于书画更是外行,惶惶然久久不敢落笔。但感将军厚爱,恭敬不如从命,谨写下以上文字。现在正面临所谓的“文化失落”,中华文化急待发扬光大。如和平时期的广大官兵,皆能续接中华尚武同时崇文之余绪,则中华文化幸甚!中国的文化人幸甚!
和尹平认识,是在一九八○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办的一期学习班里。那时湛容、万隆等人虽然已经写过长篇,但并没有像后来这样著名;毕必成是我们的组长,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学员。时令正值春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也在热烈进行,知识分子都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在艺术上,我们似乎还处在一种“脱毛”阶段;我们的翅膀都还没有展开,都还没有对未来我们将经历些什么事有所准备。从窠里仰望天空,空间是已经够广阔了。以后,各自作了各自的探索,各自有了各自的甘苦,各自遇到过各自的幸与不幸,但毕竟各自都写出了各自的作品。
我们一别十一年。虽然有过书信来往,因为都忙着自己的事,也并不频繁。偶尔,在报刊上看到尹平的作品,如见故人,总是注意的。今天,他又出了一本集子。十一年中,他竟也“儿女成群”了。集中读了他给我寄来的几篇小说,首先有一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感受。
如我这样的人,情节的大起大落,故事的曲折复杂,已经难以吸引我了。本身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倒是想在书中寻找小桥流水、豆棚瓜架的平静生活以抚慰自己,并且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在过另一种生活。尹平似乎正是在向这种淡雅的境界开掘。写英雄并不难,构思出离奇的故事也比较容易,难在从凡人小事中挖出悠远的或惊心动魄的题材。这就是契弗所以被人称道的原因。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干扰人类正常生活的,除开生态破坏、天灾地震等等不可避免的意外事件,人为的因素,莫过于战争和政治运动了。如天可怜见,我们中华民族再别搞自己整自己的政治运动,那么留给将来文学家去写的,大约也只剩下尹平现在所写的这类题材了。人类之幸运,也是文学之所幸。我以为文学就应该正常地反映人类的正常生活。战争和政治运动虽然创造出许许多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可是我宁愿文学史上没有这些伟大的作品。“伤痕”也好,“反思”也好,又何必呢?“伤痕”不说已明,即使“反思”也不是好事情。如我这一代的作家虽然还在“反思”着,我想我们大概也是为了今后不再“反思”吧。
不客气地说,尹平可说是我下一代的作家。这一代作家中,我已看出了不少大手笔的苗头。一次我还和李国文说,我非常羡慕这一代作家们。他们竟能从如今的街头小巷贩夫走卒中发现那么多动人的人际关系和内心世界,从平凡中发现不平凡。我们不断地在向过去索取,而他们却真正地是在向现在索取。我们这一代人的非常经历,已经使我们很难探知今天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正常心理。我说的“正常”,并不分什么善恶;因为我们常常以非常的善意、感伤与同情去理解和揣度人家的恶意,当然也有时用恶意错怪了人家。而只有他们,才能准确地把握当今的人的意向的“度”,即“分寸”。艺术,说到底,也不过是怎样把握分寸,因而,我常觉得,在我们的下一代作家中,如真实地、不抱任何功利目的地去描写当代生活,定会写出伟大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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