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小品(70)

2025-10-10 评论

  然而,不但我几种版本的选集都能卖得出去,竟还有人盗版,证明读者还没有忘记我,或新一代的文学爱好者仍对我的作品有一定兴趣。这又说明我的“政治小说”除了政治之外还有一点文学性。我想,这大概也是由我的性格和人生态度所决定。我把文学创作当做参与社会活动,便真正发挥了语言的基质——用有意义的工具做有意义的事情——因而它就比任何玩弄语言以逃避现实的猜谜游戏式的作品具有生命力。而政治对于人最大的影响,无过于灵与肉、生与死。这样,我写政治其实就一下子触到了文学的根本,人最关心的终极价值。
  正因为我始终把关注和参与现实社会放在单纯的文学创作之上,即使蜷缩在西北一隅,弹丸之地,我自认为自己也有一定的敏锐,有一定的超前感。在中国大陆,我是第一个写“性”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九八五)、第一个写城市改革的(《男人的风格》——一九八三)、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的(《早安朋友》——一九八六)、第一个写知识分子没落感的(《习惯死亡》——一九八九,不客气地说,平凹的《废都》晚我五年,当然他的写法与我不同)、第一个揭示已被很多人遗忘的“低标准瓜菜代”对整个民族、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生理和心理损伤的(《我的菩提树》——一九九四)……你可以说我写得不好,但我毕竟开了风气之先,是功是罪,我以为只有后人才有资格评说。
  亚里斯多德说“人是政治的生物”,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合”。尤其在中国社会,人的真正属性不通过政治几乎无从表现。政治甚至渗透到床上旁观做爱的全过程,柏拉图的爱情常常也要以政治术语来表达。政治败坏或说是提高了中国的固有文化,使中国文化下降或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但只要把语言当做语言,将语言的功能发挥到极致,艺术便从中产生了,那也是今日的中国文化,不可置疑地体现了某个历史阶段。
  最后,请允许我引用哈尔滨的白实来信中的话结束这篇前言,我并不是以读者的赞扬为荣,实在是我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了我自己的价值。
  “自从迷恋语言,我最多地便是对死亡的触摸。你那些关于死亡的议论,已成为我追求生命的经典。死亡,似乎是探索生命之门,每敲它几下,听听它的回声,才更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危难。……你说你的‘全部人生价值和人生目的就是阻止极左路线在中国复活’,以亲身经历和感受写的是‘政治读物’,是这样的么?……我读过一些类似你经历的报告文学,如果单从哲学、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历史的证明已足使我们切齿、阻止极左路线的重演,这一使命基本完成。我从你的作品里所汲取的更多的还是文学的质。语言是你智慧的珍珠,是你思想的太阳雨,你的语言穿透岁月,岁月的断壁纷纷坍圯。你的语言犀利、敏感,牵动着读者的每根神经。从你的语言中,我看到你灵魂煎熬的全过程,死而生的一切痛楚,看到你漠视来自生存与死亡全部内容的所有恫吓,让人捧着你的语言如同捧着你的五脏六腑,让人辛酸痛彻却不让人懈怠、萎靡、绝望。
  1994.12.11.

  ——台湾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自序
  一九八七年十月,保尔·安格尔和他的夫人聂华苓女士主持的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成立二十周年,我有幸被邀参加他们的纪念活动。华苓事先来信要我准备一篇题为《我作为作家的生活》的五分钟演讲词。正值我当时有一种要说真话的冲动,我就写了以下这篇讲话稿寄去。在爱荷华的谭嘉女士还细心地将它译成了英文。女士们先生们:
  我敢说,在当今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作家比中国作家感受到这么多的痛苦和欢乐。在我们这个虽然广袤但人口密度却非常大的国土里,在历史的这么一瞬问,压缩着几代人的愿望、要求、理想和幻想,有的几乎是针锋相对、真正的作家,不可能仅仅只代表着一代人或一部分人,那些自我标榜为新生代或老一代代表的作家如果不是缺乏自知之明便是感觉迟钝。因为实际上,年轻人身上也都笼罩着历史的阴影。在夕阳西下的时刻,历史的阴影会越拖越长,越来越浓。同样,老一辈人也都随时随地受到新浪潮的冲击。在生理上已过了更年期的人,血管里再一次地感受到青春期的骚动。
  我可以虚构故事,但不能虚构自己。不但在写作的时候,在平时我也在寻找自己。历史的传统要把我固定在岩石上,现实却使我飘飞。而现实其实是历史的继续。我常常有一种被撕碎的感觉。当我自以为是在空中翱翔的时候,俯首一看,我的血肉还摊在那片不长青草的砂砾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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