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帐篷里出来,我那个兴奋就别提了。我张开翅膀,在尾亚这一大片帐篷中间自由地飞呀飞的。科员当然更好,教员也不错,苏联有个电影,叫《乡村女教师》,我在中学里看了两遍,还挺受感动的。那时候,因为电影里的这个教师是女的,所以和自己的理想没挂上号,现在,生活一下子给我揭示了这样的前途,我才想起来,原来我的理想一直是当教师。我想像到我老了,也和那个女教师一样,白发苍苍,戴着眼镜,周围围了一群科学家、作家、军官,这些全是我教过的学生……
正在我一边飞翔,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岁数跟我差不多,穿着打扮也带着那么点学生味儿,两个人扎了四条小辫子。他们在我跟老“盲流”聊天的时候就注意上我了,这时候就过来搭讪。原来她们也是河南人老家跟我们公社相距不到一百公里,这一听口音就听出来。姑娘问我找到工作了吗,我说找到了,还挺好,喜不自禁地把经过都告诉了她们,还吹牛说,那胖子很看得起我,连考都没有考。她们却发愁说她们找不到好工作,干体力活又干不动,怕还没干两下子就倒在工地上。这是实话,我看她们黄皮寡瘦的哪有现在十八、九岁的姑娘这样光采,我就随口说了句:那你们也到那个帐篷去试试看,当个小教员吧。
这天,我在土坯房的客店里落了脚。这客店也不知是公家开的还是维吾尔私人开的:两溜大炕,中间一堵直冒凉气的火墙,被子枕头全没有,还要三块钱一晚上。就这,还得靠你的力气像瓶塞儿一样死命往里挤。我好不容易往下蹭到炕面上,才摸到炕面上还铺着毡子。开店的总算有点良心。
在客店里,我才知道,有人换了好几次工作了,到处碰运气,哪儿待遇好就往哪儿跑。那些老“盲流”蹲在炕头上,背靠着火墙一面抽莫合烟,一面绘声绘色地聊他们的经历。听他们的口气,全新疆没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记者同志,我告诉你,那时候的新疆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和我们“口里”那种走一步也得开三张路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跟你说的这些,别说你在小说电影里没见过,恐怕你想像都想像不到。你们是从家门到学校门,从学校门到机关门,习惯了循规蹈矩的一套的。我再跟你说,新疆原来是中国落后的地方,而这三十年变化这么大,是跟这种开放的劳动政策分不开的。要是新疆那时候也和“口里”一样,把寻活路的人都当成“流窜犯”,光认纸条条不认人才,那么,现在好些地方还是戈璧滩哩!
好,咱们接着往下说。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想,头天去得给人个好印象,从今天起我就是教师啦,于是花了三毛钱,买了一小蓝边碗凉水擦了擦脸。待我跑到那帐篷,被招去的人已经一个个扳着车帮子往车上爬了。胖子在车旁边拿着本本子点数,可是,一见我,竟沉下脸发开了脾气。“去去去!”他说,“看你样子挺老实,原来也搞邪门歪道。这儿不要你,你上别处去吧!”
“咋啦?”我吃了一惊,“我咋啦……”
“咋啦?”他学着我的口音。“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姑娘四处乱跑,像啥样子?你们是啥关系?昨天问你,你还说你是一个人来的哩。一点不老实!”
我分辩说:“那两个姑娘不是我带来的。不信,你考考我好了。”
“还考什么?”他生气地一甩手,“都说是初中毕业生,可问个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知道,还把高尔基当成中国人。简直是瞎胡闹!”
知识分子都有个拗劲儿,那胖子脾气更拗。兴许是那两个姑娘拿我的牌子骗了他,把他惹火了,这会儿非一头撞在南墙上,怎么说都拉不回来。
车开动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沙上地上。胖子还从驾驶室里钻出半拉身子,巴掌拍着车门朝我喊“小伙子,当教师,老实正派是头一条。不正派,你有多大的学问都不行!”
白高兴了一场,当老师的美梦破灭了,那些科学家、作家、军官都从我身边跑掉了,胖子也跑掉了,车轮打起烂泥溅到我身上。我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却看见那两个姑娘正在一座帐篷旁边怯生生地望着我哩。
“你们是咋搞的!你看,都是你们……”我把一肚子怨气发在她们身上。
两个姑娘挤在一块堆,低着脑袋说:“咱们没办法,……咱们小学还没毕业,胖子要考我们,我们说不用考了,我们眼你是同学,一块儿初中毕了业,是你带着咱们上这儿来的。后来,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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