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她把人人穿的那件无形的盔甲也穿到家里来,连晚上睡在我旁边也不脱。你说这叫我气闷不气闷?你看,我是瞎子、麻子呢,还是五官不正呢?哦,你别拿我开心,我怎么能比得上达式常,人家是最佳男演员哩。不过,我二十七八岁那阵子,自己觉得外表还能看得过去,脾性也好,为人也没干过亏心事。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看起来她又不是天生的冷冰冰的脾性。我成天苦思冥想。老实说,这不由得我不想。我告诉你,家庭的苦恼要比政治上、经济上的挫折和困难更折磨人。要是在政治上挨了斗,但有个和和美美的家,回来也能寻点安慰;家里穷,可老婆好,一家人也会过得高高兴兴的。现在我碰上了这样的老婆,简直比我单身汉时候还苦恼。不瞒你说,我抽烟就是那期间学会的。不但抽烟,连酒也喝上了。当然,每次不超过二百克,因为咱还要开车。
就这样,咱们过了小半年。后来,我慢慢发觉,街坊邻里的大嫂大婶见了我,老是带着一脸怜惜我的样子,神情都有点特别。刚结婚的时候,我收车回来,进了家属大院,妇女们经常拦住我。拿我们小两口的事开玩笑。这些老娘儿们,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说得出口。现在,跟我打起招呼来却是吞吞吐吐的,在我面前提都不提我老婆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咱们虽然感情冷淡,可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呀!
好,有一次,咱们车队到伊犁,卸了货,晚上都住在绿洲饭店。咱们几个开车的凑起来,买了几十串烤羊肉两瓶伊犁大曲,一边喝一边聊。你知道,那时候谁也不敢聊正经事,只有瞎扯淡,说女人最保险。酒喝到半截,大家聊得高兴了,那个在达坂城唱哈萨克民歌的司机又扯开嗓子唱起了陕北的《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米脂三十里铺村。
四妹妹和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当兵咳坡里下,
四妹妹埂畔上灰塌塌;
有心上前说上一句话,
又怕人笑话……
于是,大家伙儿又说到了全中国就数陕北的姑娘最风流,最有情有义,“和”上了一个“哥哥”,那就至死不渝。这时,几个人都拿我来开心,因为我老婆正是米脂人。正在起哄的当儿,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小青年冒出这么一句:“咳!你要当心哩,只怕你那四妹妹的三哥哥不是你,另有别人哩……”
这句话一说,酒场上顿时冷下来,别的司机却悄悄给那小青年使眼色。小青年似乎也知道说错了话,光低着头吃羊肉串,不吱声了。
这话里准有话。不管别人再拿什么玩笑打岔,我也没兴致了。一会儿,那小青年上厕所,我也跟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你刚刚说那话是啥意思?你别怕,这里没你的事。”
小青年脸涨得通红,支支唔唔地说:“我没说啥,那是玩笑……”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的司机也跟了出来,说:“既然把话捅出来了,咱们都说开,别叫他钻在闷葫芦里了。走,咱们进房子里说。”
这样,几个司机把大家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三个多月前,从陕北来了个小伙子到我家里找她,邻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光听见他们俩在屋里哭,声音很低,但挺伤心。咱们公司的家属大院是一排排平房,百十户人家,没有单门独院,谁家里有个动静都瞒不住别人。司机家属有好些不上班,妇女们来回串门子,少不了说张家长、李家短,而且她们交际广,又爱打听,公安局的侦缉队也比不过她们,不久,她们就收集来了不少情报:这小伙子跟她是同一个村的,刚复员的义务兵,这次特地千里迢迢来寻她,他们之间原先准有什么瓜葛。现在小伙子在家属大院斜对面的畜产公司找了个烧锅炉的临时工干。我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到我家。一去,两个人就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你别冒失,也别难过。”司机们劝我,“咱们瞒着你,是因为看你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弄不好倒成了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了。再呢,你又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咱们怕说错了闹出大事来。”
我听了,喉咙里像堵着块什么,强忍着眼泪说:“我谢谢大伙儿的好意,其实你们应该早告诉我的。我们两口子的日子不是像你们外表看风的那样,我是窝窝囊囊地过了小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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