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真看错了你!”她骂他从来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了!”
他从不还口,也不吭声,就只是默默地由她老子老子的骂。她几乎是个文盲,只念过两年书。她说过,那不怨她。怨她爹,怨“文化大革命”。学校斗老师,爹就不让她念了。她身体出奇的壮。头,脖子,肩膀,腰,臀几乎一般粗。连两条腿几乎也是一般粗。新婚夜他开她的玩笑,说她是汽油桶。她愣怔了半天,说她不晓得啥是汽油桶。她真没见过。她是本县人,她家比这儿更偏僻,深山的深处。只有几十户人家。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架子车,小毛驴。手扶拖拉机也不多见,汽车就更难见到。嫁给他以前,她几乎就没出过村。他就对她说,汽油桶就跟水缸差不多。她瞪眼了,一发怒,一推一搡,差点没把他从床上掀下来:
“你娘的,缺胳膊少腿的,还笑话老子!”
他痴痴地瞅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有劲。她那拳头大的鼻子出气像气筒一样响。细细的眼睛瞪起来竟也很大,圆圆的像个鸽子蛋,还能看见里头不点大的黑眼珠和一大片青青的眼白。她看上去就有劲。手鼓鼓囊囊的,脚鼓鼓囊囊的,胳膊腿鼓鼓囊囊的。说话走路,整个屋子里就嗡嗡嗡地响。
05
她开心的时候,浑身的肉就像一下子就能变得很松细软。她的胸膊好大好宽,两手拥起来,就像在一条宽宽的船上游。
他却很瘦,从来就很瘦。于是就显得她更壮。其实他比她还高点,可看起来她竟高出许多。她比他大五岁,然而看起来比他并不显老。结婚时,他二十六,她三十一。他少了一条腿,她却很愿意,她说他年轻,有文化,城市户口,国家职工,复转军人,人民功臣。他不明白她竟能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并不像是什么人转给她的。他当然也明白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在她那山林里再找个像点样的丈夫,已经不再容易。她能嫁给他,多亏了县里那个老民政局长。他清楚那些话都是老民政局长教给她的。不过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回,就是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说过这么一回。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天衣无缝,但她同他见一面后,就再没说过。大概她觉得再没必要。她知道他是个实在人。后来她就对他说:“那是日哄人哩,让人身上起疙瘩。”
她确实没再说过。成亲时,县广播站,地区报,连省报都来人采访过。民政局长当然又编了好多好多话要她说。功臣,英雄,老山,勇士,最可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可她就是一句也没说。反来正去就是她要讲的那一句:“局长说啦,跟了他,日后就能转成城市户口。”
她就讲实的。她做梦都想着城市户口。
他不明白。这个深山长大的农村姑娘,怎么也会这么梦寐以求地盼着城市户口。
她不明白,老民政局长当初答应她的这句话,真要兑现,可就不那么容易。刚开初,她整天地往城里跑。一直跑了两三年,也没跑下个结果。后来老局长退休了,后来她又有了孩子,后来也就不再那样跑了。于是就只是骂,骂局长,骂政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他。骂他那条腿。自从他上山当了护林员,就更是整天骂,吃饭骂,睡觉骂,干活骂,歇下来也骂。
“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她每挑一担水,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地就这么一句。
骂归骂,生活上倒也从不让他受委屈。她能做一手很可口的饭菜,即使是那些最便宜的东西她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做出来的衣服纳出来的鞋,虽然不时髦,却也合合适适,齐齐整整。她骂他,可不管怎么着,每个月她总能代他从乡里领取回那百来块的工资。她节俭得出奇,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要是什么东西涨了价,即使只涨三分两分的,她也能气得骂上一两天。山上的农家,一年里很难吃上几顿细粮。可她从粮食局领回来的,不只有白面,还有精粉,大米!这就常常让她激动不已。当然,她还有熬头。不管什么时候到城里去找,管事的总不把话给说绝了,“年限不够,没法子,这是国家的规定,再等等吧,该转的时候还能落下你?”她并不傻。她明白,她只能靠他。没了他,她啥也没有。回娘家时,她只须拿上几斤大米几斤白面就足足能让一家人稀罕好半天。坐下来,一家老小就围着她转。她毕竟有个城里挣钱的男人,于是她觉得很光荣。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