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种缓慢的、懒洋洋的声音。隋不召松了一口气。
整整的一天快要过去了。探测器全部汇聚一起,那一支支“枪管”在模糊的夜色里做着最后一圈扫描。镇上人越聚越多,二槐驱赶不叠。无数的眼睛盯住那些黑洞洞的“枪管”,没有一个人说话。
“嘀──!嘀──!嘀──!”
它们有气无力地叫着,一如既往。李技术员一天来将心力全部凝聚到了探测器械上,这时候又疲惫又失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隋不召艰难地站起,搓着手掌在器械旁边走动,汗水一滴滴往下落着。他走了一会儿,伸出一对巴掌拍了几下,小眼睛锐利地看了看人群,喊道:“别瞎吵闹了!听我说几句要紧话!喂!闭上嘴巴听......”
人群看看他,终于静下场来。隋不召站在那儿,用恐惧的眼神瞅了探测器一眼,呼喊着:“大伙儿看准了这个器物吗?它找那个铅筒,找遍了全镇,还是没找到。铅筒就失落在洼狸镇的地盘上,不知是哪个鬼东西藏下了,藏得好严实。这一回全镇乡亲可得记住,某年某月有个米籽大的东西落在洼狸镇上,入了土。从今天起时刻提防吧!从今天起,镇上人得了怪病、生出古怪小孩儿来,都不要惊慌!千万要明白,毛病出在那个米籽大的东西上,它藏在铅筒里,如今就不出声地趴在镇上的哪个边边角角。不要惊慌,千万提防,老人告诉小孩,小孩长大了再告诉他的小孩,一辈传一辈......”隋不召喊着,那种巨大的不幸的后果他仿佛已经亲眼看到,脸色悲怆,泪水盈眶。一场人鸦雀无声,默默地互相对视。这样停了片刻,不知有谁惨切地叫了一声,喊着:“洼狸镇哪!洼狸镇哪!什么时候捱到头啊......”
这一夜,镇上有一半人不能安然入睡。
在黎明时分,李其生停止了呼吸。当这一消息传开时,全镇陷入了新的悲哀之中。
人们纷纷站到自家门口,默默不语地望着老李家的那个方向。李其生病重的消息谁都知道,他的过世不让人感到惊讶,却使人特别沉重。年老的人不约而同地记起了饥饿的年代,他那不同寻常的切糕的滋味。又一个老友离开了洼狸镇,这个人在几十年的镇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老年人手持拐杖伫立着,头颅昂起,泪水潸潸。他们后悔几天来老惦着铅筒,没有到李其生的炕沿上坐一坐。整个一个白天都要留给老李家自己的人去奔忙,老人们痛苦地等待着太阳落山。他们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互相走动起来,交换着各自的悲哀以及关于李其生的一些记忆。大家都感到奇怪的是死者多年闭门不出,但突然离去竟使个洼狸镇如此空旷。洼狸镇没有了李其生,就似乎变得残缺了。
“洼狸镇上最后一个英雄也走了!”隋不召在街上呼喊着,踉踉跄跄,不断跌跤。
他的呼喊使人心碎。镇上的年轻人逐渐也受到感染,结束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如果说赵多多的小轿车和女公务员使人惶惑、铅筒的丢失令人忧虑,那么李其生的死才真正让人悲痛。镇委的干部亲自过问李知常办丧事有什么困难,李玉明率领老李家的人忙前忙后。张王氏听到隋不召的喊声,慌忙不叠地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到死者家里严格掌管起礼仪事项。她询问了李知常死者最后时间里的一些细节,右手手指掐弄不停。旁边的李知常一直泪水不干,这时哭出了声音。张王氏严厉阻止,告诉他八个钟头之内不准泣哭、不准大声说话。她让李知常关严屋门,然后诵唱不停。这样过了八个钟头,天已近黑,两人才为李其生沐浴更衣。李知常拉开了电灯,张王氏又拉灭。她点亮一根小如拇指的蜡烛,给李其生脱去衣衫。
这个夜晚,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与李其生告别。死者生前做梦也想不到镇上有这么多默默爱着他的老友。人们送香走纸,香纸最后堆起了案几那么高。来告别的人中,老头子老婆子最为悲伤,常常是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香纸,就伏身哭起来。李其生如果活着,过去的岁月就能在人们的记忆中活着。那些岁月里有血有泪也有欢笑。李其生死了,带走了所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老人们突然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年轻人渐渐也从老一辈悲伤的面容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心中自问,没有了李其生,饥饿时谁来发明切糕?......讲不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化作泣哭和抽噎。
各家老人都由儿孙搀扶,源源不断地聚到李其生家。人太多,人们只能在孤房子里站立片刻,上了香,磕一个头退出来。老李家有人负责登记人们送来的香纸,用一支铅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张王氏坐在蒲团上诵着什么,眼睛眯着,闪跳的烛光一会儿使她的脸亮起来,一会儿又把她隐在了阴影里。李知常迎送着来人,用嘶哑的嗓子和人们答话。后来,人群渐渐稀落了的时候,四爷爷手持拐杖,挟着香纸出现了。他的到来,就像隋大虎灵堂前那一刻一样,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动。人们叹息着,目光一齐聚在上香的四爷爷身上。四爷爷上毕了香,又到李其生的遗体前鞠了三躬,跟老李家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才离去了。四爷爷刚走,赵多多就送香纸来了。他阴沉着脸,打量着孤房子的四周,双手抄在裤兜里。赵多多穿著笔挺的西服,使人们大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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