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为止,游斗达到了最高潮。人山人海,交通阻隔,老人们觉得比起很久以前的庙会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爷爷赵炳一直安然无恙,使很多人不能甘心。有好几个小战斗队去揪斗他,结果都被拦截回来。那个讲演起来泪水涟涟的红脸小伙子气愤地说:“皇帝都能拉下马,何况是一个赵炳!人民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了,革命的战友们,跟我冲!”他率领一大群红卫兵,排着队伍,唱着战歌,向着四爷爷的小院开去。“无敌战斗队”早已守护在屋子四周。赵多多站在高高的门边石墩子上,注视着开来的红卫兵,呼喊道:“瞎了眼!”
红脸小伙扬着手喊着:“誓死捍卫革命路线!与走资派血战到底!冲啊!”喊完,自己领头往前冲去。
人群在门前空地上厮打起来,木棒相撞,折断了又飞上天空。正打在热闹时候,突然红脸小伙尖叫一声,掩面倒地。一些人停了手,急忙去拉倒地的人。有人拉开小伙子的手,见他眼内被撒进了什么东西,他两手揉着,后来流出血来。
这场打斗使好多人受了伤。红脸小伙子的眼睛瞎了。后来再也没人见他出现在洼狸镇的街头。很久很久,即十几年以后,才传出关于他的一些消息。据说他这十年间忍辱苦学,已成大材。由于双目失明,悟性渐高,终日吟哦,一天能成数首,已是国内有名的盲诗人了。
那天,门前的人群散去以后,四爷爷赵炳开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儿,看着空地上折断的木棒、头发、血迹,一声不吭。他面容憔悴,好象苍老了许多。赵多多叫着四爷爷,赵炳也不吱声。远处传来又一阵喧哗,赵多多赶紧离开了。停了一会儿赵多多回来报告,说:“没有什么。小学校那个女教师上吊了......”
尽管没有记入镇史,但每个经历过的人对这段奇异的变故都不会遗忘:短短五十多天里,镇子的政权就变动了二十多次。最早夺得洼狸镇大权的是“井冈山兵团”,后来是“无敌战斗队”,再后来是“激三流战斗队”,接上又是“革命联总”、“五二三一联总指”等等。夺权就是占据镇委的大院,门前插上该组织的大旗。而后又有言传,说占大院白占,那还不叫夺权。要紧的是控制所有的帐册、文件、名册,这叫档案。有了它,才算真正的掌了权。但不久又有了新的结论,说要夺就夺“印把子”,即镇委那个圆圆的印章。最后这一结论使早先夺权的一些组织后悔莫及,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夺到的权是个空壳子。当事人闹明白了,大多数人倒胡涂起来。人们见面就问:“权是什么?”有人答:“是镇委。”另有人又问:“镇委又是什么?”半晌又有了回答的:“是个圆东西。”他说着,两手合起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东西。占领大院的人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拷问旧镇委的工作人员,逼迫他们说出那个“镇委”到底藏在了哪里?追来追去,一个组织的头头好不容易得到了它。这才是真正的夺权。他两手握权,在院内过道里频频跑动,夜间也不休息。这样约有三天,他突然两眼发黑,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于是印章又在当天落到了副手怀中。副手总结前人经验,很少出门,晚上睡觉就把它搂在被窝里。一个星期之后,副手还是牢牢地掌握着政权;第十天上,副手觉得拥有一个镇子的人,怎么还能要原来的丑陋老婆?于是他口念手写一纸休书,又用那个印章按了一下,当天与老婆离婚。离婚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见了印章。众人惊恐无比,到处搜索。站岗的后来说:好象在半夜时分,有个黑影从院墙上闪了一下。
那个黑影是谁呢?这或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最明白不过的是镇委自此再没有了,权再没有了。十几年之后,有人回忆起来还是叹息不止,说那个副手掌不住权事小,丢了镇委事大。他万不该沉浸在离婚的喜悦里,昏头昏脑地丢了印把子,留下千古骂名。
在镇上大权频频易手之时,早有人盯住了高顶街的大权。但是谁都知道该权握在四爷爷手里。有了红脸小伙子的教训,再很少有人敢去围那个小院了。不过捱到镇委再也没有了的时候,高顶街的大权就变得十分宝贵起来。谁都知道,它正完整无损地保存在四爷爷阔大的手掌里。问题是敢不敢去夺。人们议论着,其中也不乏跃跃欲试的人。在长期的争斗中,由于“无敌战斗队”结冤渐多,后来终于使“井冈山兵团”等几个组织有了联合的趋势。大家经过三天三夜的谈判,达成了新的协议,决定向高顶街最后的一个反动堡垒进攻,夺下被走资派把持了的那部分权力。他们令手下善画者画了高顶街的地图,拼成一张极大的军事地图,悬在墙壁上。首领们站在图下研究战略部署,通宵达旦,不知吸了多少香烟。哪个街口放多少兵力、哪个地方需要加岗布哨,争执不下。首领中有一人读过几句“孙子兵法”,常常发出“孙子云”来,终于激怒了其它首领,大家骂:“去你娘的『鬼孙』。”后来几个首领终于取得了统一,就是采取与孙子相反的战略。这时会议已经开过了两天。第三天阴云密布,凉风习习,街巷上出现了神色反常的人。有经验的老人纷纷招呼自己的孩子赶紧回家,然后牢牢地插上院门。只有隋不召小腿交绊不停,在街上窜来窜去,跟各个组织的人都搭话。有人威胁他,说别死于马蹄之下,他哈哈一笑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人斥笑他算什么“来使”,他说:“我可是郑和大叔派来的!如今我们的大船都停在码头上,郑和大叔一声令下,火炮就打过来了。你们见过挖出来那个老船么?这回哪一条都比它大。小心。哼哼。”隋不召一绊一绊地走了。他所行之处留下了酒香,人们不禁纳闷:如今的酒厂可都停工了,他从哪儿买到了酒?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