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召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往于张王氏和隋家大院之间。一方是骨肉之情,一方是酒的诱惑。后来隋抱朴兄妹三人又一次被抓,但不久含章由贵人搭救,两个哥哥也安然回家。这个时期形势发展愈加迅猛,省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并向首都北京发去了致敬信,信的开头就是“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再后来,其它省也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但致敬信开头的“最”字已经叠成一串。隋不召仍旧去张王氏家。有一次他端杯欲饮,张王氏一把夺了下来,喝斥道:“你做了『首先』吗?”接上她教隋不召怎样站立、怎样握紧红色的小语录本,连呼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祝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这就是做『首先』了吗?”隋不召问。张王氏点点头:“以后开会、吃饭,都要做『首先』!”隋不召想了想说:“这个俺懂。航海经书上写了,船下水时候就要祷告,『伏以神烟缭绕,谨启诚心拜请』,词儿不一样罢了。”
“跟我做做『首先』吧!”隋不召见了侄子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几个红色的语录本,教会了他们,并嘱咐说,他不在的时候,就由抱朴率领做“首先”。
有一天抱朴把饭菜摆在桌上,惟恐凉了,就急急地召集弟弟妹妹快做“首先”。三个人站好了,抱朴刚刚呼出“首先让我们......”几个字,院门就“哗”的一声被踢开了。几个人无比愤怒地冲进来,对浑身颤抖的兄妹三人喝问:“你们干什么?”抱朴说:“做个......『首先』。”一个人挥起巴掌打过去,骂道:“什么狗东西,也配做『首先』!”另一个说:“别以为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革命群众的眼是亮的。”他们骂着,收回了所有语录本,扬长而去。含章哭了。见素去拿桌上的窝窝头,被抱朴喝住了:“不能吃饭。在心里做『首先』吧......”
隋不召后来知道了侄子们做“首先”挨揍的事,悲愤异常。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抱朴兄妹为什么就不能表忠心,同时对造反派们的侦探能力也感到费解。他想了想对抱朴说:“他们一准有望远镜。”
他的这个判断不久就被证实了。
土改复查中被打死的“面脸”,留下了一个皱巴巴的“小地主婆”和三个女儿。她们轻易不敢出门,有好长时间人们把这四个给忘了。可是有一天一个组织的头头爬上高高的瞭望台,一眼就看到“小地主婆”在院角的桃树下埋一个瓦罐──他手里拿了一架望远镜。多半年里这架望远镜给了他无限的乐趣。他常诡秘地说:“我什么不知道?!......”他当即命令副手领人去院角桃树下挖出瓦罐。副手走了,一会儿就押来了浑身筛糠的小脚女人,提回了瓦罐──瓦罐里原来装了几张陈旧的股票、一个谁也看不明白的发黑的帐本。头头说:“这就是『变天帐』。”副手无比惊愕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埋在桃树下?”头头说:“我什么不知道?!”
整个造反组织都兴奋起来,连夜拟稿上报,又到瞭望台上用喇叭筒通报全镇。镇上人都在奔走相告:“挖出变天帐来了!”各派组织的头头都嫉妒那个得手的人,骂着:“奶奶的,还不是就靠一个屁镜。”尽管如此,开批斗大会时,几派差不多都参加了。后来,那个人就将望远镜挂在胸前,大背着手行走在洼狸镇大街上,踌躇满志。这使另几个头目心中充满了怨恨。他们想总有一天把那个人干倒,从他脖子上拉下望远镜来。有一天副手发现地主婆的女儿给母亲来送饭,绕来绕去走到了头头的屋里,半天才出来,心生疑团。后来他瞅准一个机会逮捕了送饭的三个姑娘,严加审问,终于把事情搞明白了。原来头头曾威胁说要枪毙她们母亲,她们吓得跪下来。头头于是分别把姊妹三人糟蹋了。副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无力收拾头头,就暗地里联络了其它两派,在一个深夜绑了头头。第二天副手就把那架望远镜挂到了自己脖子上。批判大会开得空前隆重,几乎全镇的人都参加了。会上,几派的头头轮流主持,让捆绑了的头头站在一旁,命令姊妹三人细细道来,再细细道来。会议开了两天,参加大会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会差不多成了一次性的普及教育。当姑娘讲到一个关节上,就有一个头头走到捆绑的人跟前喝问:“是这样吗?”......会议开完,姊妹三人押在一块儿等候处理。她们实在疲乏了。当夜,大姐见两个妹妹睡着了,就一个人吊死在窗棂上。
一架望远镜促进了几派的联合,再加上省内外的大好形势,洼狸镇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条件已经成熟。在经过几个星期的争吵、谈判之后,委员会终于成立了。宣布成立的当天,选拔了全镇臂力最强的几个人擂鼓,又特制了一挂九丈六尺多长的大鞭炮。张王氏负责训练了一支由五十岁以上的人组成的化装高跷队。这些人都是在当年庙会上练就的功夫,所以表演极其成功。整个庆祝队伍无头无尾,在街巷上漫漫地流动,像一条蟒蛇那样光滑自如。一截儿打鼓,一截儿放鞭炮,最热闹的一截儿则是张王氏的高跷队。这群五十多岁的老婆婆们足踏木杆;似乎倒比脚踏实地来得更灵捷一些。没人担心她们哪个会跌倒骨折,因为她们浑身乱扭,双肩耸动,极力要逗笑一旁观看的老头子们。老头子们吸着烟斗,在一边大声评说。他们普遍感到今不如昔:虽然高跷队的技艺还算纯熟,但踏跷女使男人躁动不安的那股野性已经不复存在。过去每次观看踏跷都是一次美妙的享受。男女角色摇摇晃晃,推推搡搡,只是不倒。足踏高跷还能动动手脚,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步,那是何等的境界。老头子们叹息着,吸一口烟,用戴了袖章的衣袖去擦一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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