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见素的泪水滚落到大喜乌黑的头发上,又滚到她的脸上。大喜去擦他的眼睛,他抓住了这双手吻着,吻着,后来又猛地松开。他一个人缩到炕角上,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大喜,我得了绝症。”
大喜摇着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才回来。”
大喜还是摇着头......
一个星期之后,调查小组宣布了处理结果,粉丝总公司被重重地罚款。人们都知道赵多多完了,那些当初投资的人家连连喊冤。调查小组撤走了,洼狸镇立即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栾春记对李玉明大骂不止,说他是老李家第一个孬种。李玉明并不还击,躲到屋里闭门思过。他觉得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梦境,糊胡涂涂就走了过来。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这不是赵多多一个人在承受,而是整个的洼狸镇。粉丝公司的生产松松垮垮,不久又发生了“倒缸”。赵多多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有工人们急得团团转。镇上人都知道这次倒缸好比又给垂死的人打了一闷棍,粉丝公司再无希望。镇委和高顶街负责人亲自组织人们“扶缸”,鲁金殿在粉丝房里喊哑了嗓子。三天过去了,李玉明已经在门框上拴了避邪的红布条。第四天上,镇上人都熟悉的酸臭从浆子缸和沉淀池里发出来,引诱了一群群的苍蝇在门前旋转。隋抱朴绝望地守着弟弟。老中医郭运来看了,发出一声长叹,将隋见素领走了。
抱朴来到粉丝房,开始动手扶缸。这时已是第四天上,酸臭浓重。他让人用艾草熏开苍蝇,然后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倒动浆缸和沉淀池。他将铁瓢里的浆液喝了一小口,第二天就开始腹泻。整整几天肚疼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关,指挥工人们调理浆液。粉丝房里再没有一个闲人,大家一连几天额头挂汗,气喘吁吁。闹闹的牛仔裤已被浆液染得肮脏不堪,紧紧贴在了身上,看上去愈加动人。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哪里脏累就出现在哪里,嘴角永远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在深夜烤熟一个淀粉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抱朴,一半留给自己。滚热的淀粉团子捧在手里,她不停地撩动它,用嘴吹着。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上,粉丝房里弥漫着芬芳。人们都兴奋地呼唤说:“行了!”抱朴在呼唤身中走出粉丝房,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闹闹又回到她的浆子缸边,像以往那样去提涮湿淋淋的粉丝。整个倒缸期间赵多多没有出来过一次。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赵多多喷着酒气,两眼血红地走进粉丝房,胡乱骂着什么。人们只听明白三个字:“干掉他。”
赵多多常一个人开着小轿车出去,开得飞快,镇上人都远远地躲着。剩下时间他就关在办公室里昏睡、饮酒、来回走动着叫骂。有一次他跑到洼狸大商店去找女公务员,哀求她再回公司工作。赵多多用手去抚摸女公务员的胸部,又把手缩回来,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女公务员看出赵多多神经有些失常,就幸灾乐祸地当面鼓起掌来。当夜,女公务员溜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外,从门缝往里望着。她看到赵多多只穿了件肥大的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发黑。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快死了,心里高兴得要命。她又看到窗台上的那把砍刀,又记起过去的夜晚里,赵多多曾用它比划着吓唬她。她此刻真想抓起这把刀来,往他的随便什么地方划一道口子,看着这口子流血。如今赵多多算是快要走到头了。她实在太高兴了。她想最好现在能报复他一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后来她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了一下门板,转身跑走了。
抱朴走回自己的厢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自从见素得病、粉丝房倒缸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朦朦胧胧和见素一起来到了河滩上。见素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容光焕发,用手指着前边让他看。河滩上的沙子全是浅蓝色的,一望无边。在远处,慢慢升起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的东西。它渐渐大了,近了,原来是老隋家的那匹老红马。见素跳上马背,他也跳上了马背。老红马载负着兄弟二人,蹄子踏踏地踩着蓝色的沙子,急驰而去......抱朴醒来了,回味着那个美丽的梦,记起这是见素跟他讲过的。他心里惦念着弟弟,赶忙跳下炕来,往郭运家跑去。一路上他想,老中医是镇子上惟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那个梦或许是吉祥的,或许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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