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召一连很多天羞于出门。他大病了一场,走出厢房时已经瘦得皮贴骨头,额上还莫名其妙地捆了条蓝布条。他像是要把脑壳坚固一下。一条船沉了,但几年之后又有一条船出现了。它震动了全省。差不多与之同时发生的,还有扒城墙的事件,那可真是个狂热的年头。
那一天隋不召正在埋头穷读他的航海古书,忽听得有谁在窗外大喊一声:“那条船给修水利的挖出来了!”隋不召知道这会儿全镇人都在穷挖,也真说不定那条小船给挖出了呢。他心里怦怦跳起来,急急地向河边跑去。到了码头他才望见,几乎全镇人都出来了,汇集到了离芦青河岸半里远的地方。他奔跑着,两腿交绊,不知跌了多少跤子。等他跑到了那里之后,人们已经把什么铁紧地围起来。亏得他身体瘦小,在人空里钻挤着,这才看到了被掘起的一卷一卷的泥土。巨大的沟渠浊水流动,里面的东西已被搬到了高处,他看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呼叫了一声:“妈妈呀!......”
这是一条残缺不全的大木船。船舷已朽碎无存,只剩下一条六丈多长的龙骨。有两个铁疙瘩歪在龙骨上,那是两门古炮。龙骨一旁是一个生铁大锚,还有些散乱东西看不出眉目,沾了黄土粘在一起,黑黝黝一簇。船头上有斜横着的两个铁杆,原来是什么笨重的枪矛扎在上面。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招引来一只大鹰在高处盘旋。这气味让人喉咙发干,欲呕不能。龙骨的外层被风吹干,接着就发红。木头上,所有洞眼一齐滴水,先是白水,然后是红水。到后来谁都闻到血腥味了,啊啊呜呜地想退远一点。高空里,那只大鹰还在盘旋,有时像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负责开渠的人一旁蹲着吸烟,吸了一会儿站起说:“莫大惊小怪了,干活干活。先把它解开,搬到大食堂生火......”他的话音刚落,隋不召蹦了起来,跳到离龙骨最近的地方,高喊:“谁敢!”......大家楞着。隋不召指着残船说:“这是我的船!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大家终于笑起来。负责人又催促一遍,有人就弯着腰走向龙骨。隋不召啊啊大叫,灰白的瘦脸变紫了,接着额头上的蓝布条“嗡”地一声断了,像断掉一根丝弦。他猛地抄起锈蚀的大锚,举过头顶喊:
“谁动我的大船一手指头,我就砸死谁!”
抱朴和见素都在人群中。见素这时喊了叔父一声。
隋不召没有听见,只是咬咬牙,胡须一根根活动。终于有人议论说,这船至少埋了上百上千年,是个宝器也说不定,何不先找个明白人来看看再拆?众人齐声应和,于是负责人派谁请李玄通去了。一会儿派去的人报告,李玄通正念“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活动不得;也只得求玄通老友中医郭运。郭运半个时辰就到。大家松了一口气。一会儿,郭运果然来到,大家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老中医脚踏泥泞,手撩灰衫,直走到龙骨跟前。他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又像羊啃草一样地沿龙骨一周。最后他眯起眼来,平伸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却又离欲摸之物二尺有余。这样摸摸索索一阵,鼻子蓬蓬直响,喉结上下滑动。他收回手来,又仰脸观天。这时正好一撮鸟粪落在脸上,他却木然不觉似的,又低头去望长长的泥渠......郭运盯了渠底足有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灼难耐。老中医缓缓转过身来,问道:
“船头朝哪?”
没人能够答得出。当时把它掘出来,只当可有了生火的好材料,胡乱拖将上来,谁记得朝哪。负责挖渠的人说:“管它朝哪哩。”老中医勃然变色,说:“船头朝哪,至关紧要。朝北要入海,朝南要经山;朝向洼狸镇,主耽搁码头。”众人互相看着,不吱一声。老中医又说:“这是芦青河故道上一条战船,古时候争天下沉下的,最是国家宝贝。老老少少,不得近前,先差人白黑看守,然后找伶俐人火速上报国家。”
隋不召这才放下铁锚,说一声“我去报了”,就挤出了人群。
抱朴扯着见素回到家里,先找叔父,叔父不见。他们穿过夹道时,听见有人在哭。慢慢听出是含章的声音,赶紧跑了过去,见妹妹哭得已经倒在了炕上。兄弟两个摇晃着、询问着,她就用手朝马厩的方向指了一下。他们扔下她跑出来。到了马厩一看,老红马死了。叔父浑身乱抖,呜呜罗罗不知对着死马说些什么。抱朴知道叔父原来想骑老红马上路的,不巧它已经死了。抱朴和见素向着老红马,一齐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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