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迎之为弟弟遗憾了多半辈子。父亲过世后,他一个人接过了宠大的家业,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让孩子们读书,也偶尔使用一下乌木板。这时候渐渐到了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老隋家开始走下坡路了。隋迎之的结局很惨。只是在死前那一段,他才忽然羡慕起隋不召来了,但这会儿什么都晚了......隋不召在水上飘荡了半辈子,大哥过世的前几年才回到镇上。他不认得镇子,镇子也不认得他了。他走路晃晃荡荡,把洼狸镇的街道当成船板了吗?喝酒,酒沫子从胡须上流下来,直流到裤腰上。这哪里是老隋家的二少爷,干瘦干瘦,走路时两条小腿不停地交绊,脸色蜡黄,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张嘴就胡言乱语,吹得没有边儿,说这些年可见了大世面,驾船到了南洋、西洋,领头的就是郑和大叔。他叹息道:“大叔可是个好人哪!”没有人信他的话。他讲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轻人围上听。他说行船得按《海道针经》上来,那是一本航海的古书。年轻人不眨眼地听,他倒哈哈大笑起来,说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镇上人断定:这个人注定这辈子完了。老隋家也注定完了。
隋不召回来这一年该记入镇史。就是这年春天,有一个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庙。半夜里庙宇烧起来,全镇人出来救火。大火映亮了整个洼狸镇,有什么在火里像炮弹一样炸着,老人们说那是和尚盛经的坛子烧碎了。古柏像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在火焰里尖声大叫。乌鸦随着浓烟飞到空中,悬巨钟的木架子轰隆一声倒塌了。除了燃烧的声音,人们还仿佛听到一种低沉的呜鸣,忽高忽低,像是巨钟的余音,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吹响的牛角号。令人震惊的是火焰就随了这声响忽高忽低。灼热的气流把围上近前的人烤得大叫,火舌就像红色的指头一样伸出老长,把试图冲上去救火的人一个一个按倒。他们哼哼着,爬起来就再也不敢上前了。老老少少呆若木鸡,鼻涕挂在嘴巴上。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火。天放亮时老庙也正好烧完,接着大雨浇下来。雨水冲涮着灰炭,黑色的水流像浓厚的墨汤一样在街上缓缓流动。全镇人都沉默了,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天一黑,大家都赶紧上炕睡觉,要说话也只是互相看一眼。十天之后,有一条远道来的船在芦青河搁浅了。全镇人惊慌地跑到岸边:河心里停了一条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变得浅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着堤岸,很像是打着告别的手势。大家帮着拽那条大船了。
后来终于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船搁浅。令人恐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河水越来越窄,最后是进不来船了。人们眼瞅着一个大码头在慢慢干废。
整个镇子都变得懒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蹿着,一对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头发花了,常常叹气。粉丝工业特别赖水,河水浅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几个磨屋。最让他忧虑的还有世事的变迁,一颗心像被什么日夜绞拧着。至于这个从大海上归来的兄弟,也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有一次几个女工抬着一箩湿粉丝去晒粉场上,扔下箩筐就慌张地跑回来,说今天无论如何也晒不得粉丝了。隋迎之搞不明白,亲自到场上看了看。原来是隋不召一丝不怪地仰躺在细细的白沙上,舒服地晒着太阳。
隋迎之的大儿子隋抱朴当时已经长得天真可爱,到处跑动,人们见了都说:“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别喜欢这个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头上。他们最常去的就是那个干废的码头,望着变窄了的河道讲一些船上的故事。抱朴慢慢长高了,长得挺拔俊逸,隋不召不得不把他从肩上放下来,又去扛小侄子见素。抱朴这时候已经很懂些事情了,父亲悬腕为他书下几个大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希望儿子将其当成座右铭。抱朴恭恭敬敬地收了起来。这一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冬雪落在闪亮的河冰上,覆盖了河道,覆盖了河岸上那一个个古老的磨屋。雪天里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个和尚打坐。看着老人泛青的头顶,人们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辉煌的庙宇;同时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欸乃之声不绝于耳。老和尚打坐完毕常常就讲起古来,大多数人却觉得像谶语一样费解。
齐魏争夺中原,洼狸人助孙膑一臂之力,齐威王才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秦始皇二十八年先到鲁南邹峄山,再到泰山,最后来到洼狸,修船固锚,访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孔子四方传礼唯独不来齐东,野人知礼。圣人尚有遗落未知之礼,派颜回、冉有来夷族求礼。他两人在芦青河上猎鱼,学圣人钓而不纲。有一洼狸镇人听墨子讲经十年,出自他手的飞箭能行十里,而且騞然有声。他磨一面铜镜,可以坐观九州。洼狸镇还有出名的僧、道。李安,字通妙,号长生;刘处玄,字长真,号广宁;皆洼狸人。万历年间飞蝗如云,遮天蔽日,人食草、食树、食人。镇上一高僧静坐入定已经三十八天,后经徒弟用铜铃引醒。高僧直奔城头,手搭晾棚道一声“罪过”,满天蝗虫收入袍袖,又被他抖入河底。长毛造反,四村八乡的百姓跑到洼狸城下,危急时城门大开,救了四村八乡......如净琉璃,内现精金,以前妙心,履以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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