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召呼叫着,身子在乱草中不断扭动。“......什么事情都要坏在不识潮水的人手上了。郑和大叔一死,他妈的十条八条船都是沉。死了多少人了,船也漏了,光着身子去堵。活该他们不信《海道针经》。连驶船的性命都不理了,还有个好。我把苦胆水都呕尽了,下船堵漏让海蛎子皮把全身划个稀烂。我流着血背《海道针经》给他们听,嗓子都哑了。船到了七洋洲,书上写得明白『东南西北,可以仔细斟酌,可算无误。船身不可偏,西则无水扯过东。船身若贪东则海水黑清,并鸭头鸟多。船身若贪西则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见拜风鱼。船行正路,见鸟尾带箭是正路。船若近外罗,对开贪东七更船便是万里石塘,内有红石屿不高,如是看见船身,便是低了,若见石头可防。千万记心耳。四五六七八月,流水往西南,水甚紧甚紧......』没人听进心里。后来半夜里恶浪多起来,这些男人才知道哭。砍桅杆也没有用,船一霎儿让水流拆了。他妈的为这条船我骂他们一辈子!......”
“军备竞赛都是较上劲的事儿。先是从地上海上干起来,再嫌不过瘾,就干到太空去了。美国人说干就干,他们想分三步来搞那个『星球大战』:到八九年结束试验;九十年代选择定型;二000年以后就部署起来。也许还要提前呢。到时候,无论从哪地方飞来的导弹都逃脱不了,都能把它们一家伙干掉。他们使用的是激光、粒子束这样的定向能武器,够厉害。这套打仗的活儿再不用在地面上干了,在太空就干得差不多了,太空成了他们的『边疆』。这就是美国人说的『高边疆战略』,『星球大战』计划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报上跟这叫『多层次、大纵深的太空防御体系』。这一套如果真让他搞成了,美苏老早形成的战略均势也就打破了,全世界都要接受挑战......”
“胡言乱语”好象无视隋不召的呼叫和救急,津津有味地对李知常一个人说着。李知常点着头,有时伸出手指在黑黑的地上画着,好象记下了什么数据。他在黑影里遥望着传来笛音的方向,摇着头说:“我还是不明白。外国人也真舍得花钱。他们有那么多原子弹,做什么也够用了,还要想三想四......”“胡言乱语”拍了一下膝盖:“原子弹越多越要想三想四,就是这么个理儿。你琢磨一个,几个大国忙活了几十年,核弹什么的有的是,用也用不完,谁再把原子弹增加上一倍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东西太多,谁也不敢动了,先动后动都得完蛋。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原子弹多到了数上,就没法用了,就得让它在库房里躺着睡大觉。可是美国的『星球大战』如果搞成了,就能把对方的原子弹拦截在太空,不让它落到自己的疆界里,这不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吗?”李知常听了,啊啊地应答着。他久久沉默,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不知又停了多长时间,他才如梦初醒地大喊了一声:
“天哪!别人都能拦住,咱这个国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在草垛边上的这几个人,没有谁能回答他。这时的隋不召也在恍惚和悲伤间离开了那条拆散了的老船,疲倦地伏在乱草间。一片沉寂。天空的星星很大,有些像灯盏。那个尖尖的笛音,那支哀悼的长笛,还在响着。风真凉,风都吹进人的骨缝中去了......抱朴卷起一支烟来吸着了,使劲地弓起了厚厚的脊背。
隋不召摆弄了一会儿喝空的酒瓶,从乱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在草垛前一绊一绊地来回走动,小灰眼珠在夜色中闪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看着他。他把酒瓶拋出去,酒瓶碰在不远的一道泥墙上,“砰”地一声碎裂了。他叫一声:“好炮!”接上哈哈大笑:“一炮就他妈的把两个桅打断......惊慌个什么?他们仗着战船多,有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从南边绕过来对付咱洼狸镇。他就不知道咱码头上有十几丈长的大船,上面载四五百人,六门火炮,是个七千斛大船!我站在城上用小望远镜这么看,看见了他们的水军,一个个黑不溜秋,不穿裤子。我一看火气就冲上头顶,一摆手:『快走船开炮,打龟儿去!』七千斛大船就吱嘎吱嘎从码头上开出去,风也顺。李玄通也想跟上船去打仗,我说你老老实实念经吧。这一仗打得可真威风,镇史上也记了,查一查去,那是公元前四八五年......几百年过去,这一仗也没人忘记。洼狸镇的名声当当响。能人都往这儿跑了,范蠡这个老头儿在外国不受重用,趴在个浮篓上从东海漂过来。那一年芦青河边上奇冷,玉米还没收就落大霜,最后亏了河西能人邹衍来吹笛子。他一吹霜就化了。跛四吹得比他可差多了,整天趴在河滩上吹。不过我估摸,跛四也许就是邹衍脱生的......化霜以后没几年秦始皇就来了,镇东老徐家的徐福来了邪劲,非拉我去见秦始皇不可。我不干。我跟李玄通学打坐......”隋不召说到这里两腿又绊了一下,跌倒了。大家醒过神来,赶忙上前去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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