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转身寻找小葵和小累累,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他这才感到一阵饥饿、一阵疲倦。他艰难地走进院门,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内不安地走动。抱朴这才记起刚才看煤的人群中没有李知常。小伙子不时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会儿,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爱情之火为什么突然又燃烧起来。小伙子抬起头来,隋抱朴看到了一张灰暗无光的脸。他真可怜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说:“你该吃饭。你不能老这样。”知常点点头,说:“她不开门,不理我。可她爱我,我心里明白。我要等她出来。”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你几年前也这样,这几年不是停了吗?”知常摇摇头:“这种事怎么停得住。我一天也没有停,火在我心里烧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个好样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听跛四吹笛子,听李技术员讲『星球大战』,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该做没做、该做好没做好。我得快做。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我安装的电灯到现在还不亮,可洼狸镇早该灯火通明;我爱上的人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可我们俩从小就该当是一对。事情全给耽误了,一糟百糟,后悔不叠。抱朴哥,你快来帮帮我吧!”
李知常两眼跳荡着火星。抱朴这会儿觉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摇动着他的手臂,说:“你们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像帮我自己。”抱朴蹲下来,想了一会对李知常说:“不能这样──你真心爱她,就不该这样。她一个人闷在屋里会生病。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该悄悄离开。你离开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说了一声:“你离开吧兄弟。”李知常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儿,默默地吸烟。他这会儿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来。他暗暗惊讶。他想自己近几天的焦灼和急切也与大虎的死有关。这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赶紧去做。做什么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要赶紧做些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的清晰和具体──“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抱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门。
门开了。妹妹大概刚从晒粉场上回来不久,身上飘散出粉丝的香味儿。她的脸色苍白,眼窝发暗,安详地看着走进来的抱朴。“你都听见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说道。含章点点头,微微含笑,似乎连一点不快也看不出来。抱朴本来有很多的话,可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妹妹爱着知常,那个小伙子绝对言中了。含章无比美丽,像后母茴子一样。可她慢慢也变得像后母一样冷酷了。抱朴难受的就是这个。他记得含章从小就温柔可爱,他无限地羡慕她的纯洁和欢快。他希望她永远这样,代表整个老隋家的这方面的天性。可是没有。这真不幸。抱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含章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她显得很轻松,秀挺的身子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到屋里走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问:“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说吧。”抱朴要说什么?他从哪里说起呢?他让她去治病、让她跟李知常好好谈一次吗?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无必要再说了。他语气淡淡地说:
“我是来告诉你,探矿队今天探到了煤。”
赵多多睡在厂长办公室里,通常是一觉到天明。他很会打鼾,声音可以压倒老磨。他四十岁上没了老伴。一天晚上老伴和他吵闹,他气得发起狠来,用力地骑着她,下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他躺在办公室的土炕上,身侧的窗台上放了一把砍刀。放一把砍刀在身边是他的老习惯。土改那年四爷爷担心有个人夜间对他下手,赵多多就代爷爷睡在那里。半夜里果然有个人摸进来,他自管打着鼾,待他靠近了,挥手就是一砍刀。那时他很年轻。那一夜是他砍中的第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饥饿,他很少夜间醒来。在混乱年头里他养成了摸黑吃东西的习惯。那时他背着枪在村里巡逻,什么东西都吃过。镇上人说起老多多,都是说:“人家真敢吃。”他吃过田鼠、蜥蜴、花蛇、刺猬、癞蛤蟆、蚯蚓、壁虎。有一年秋天大雨,雨后翻出了很多小拇指粗的黑紫色蚯蚓。赵多多蹲下来,将蚯蚓一根根用手捏扁、抻长,又像捆韭菜一样把它们捆成胳膊粗的一捆。接上就糊上泥巴用豆秸烧起来。烧了一阵子以后,剥去泥巴,露出了热气腾腾的一截红肉。他两手攥紧,像啃一根猪腿,在大家惊惧的目光下将蚯蚓吃完。也许因为吃的东西太杂,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洼狸镇人在夜间凭嗅觉也能分辨出赵多多。他在战争年代里搞了一个小巧的日本行军锅,如今也安在了办公室里。二槐夜间里巡逻,常常路过粉丝大厂,就顺手带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二槐做了看泊的,风格就活像赵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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