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58)

2025-10-10 评论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前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抱朴头也不抬,表情沉重,语气却相当和缓:“我也不很明白。”他说完又翻几下书页,一边翻一边说:“要真懂没那么容易。我准备读一辈子。我跟你说过,日子每到了关节上我就不停地读它。”见素不解地说:“不过这本书很薄。”抱朴点点头:“它也许原来很厚很厚,它讲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它是压缩成了这么薄薄一小本。”见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声,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几行字上:“我们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见素鼻孔翕动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伸手去一边取烟。见素把烟递到他的手里。见素说:“你来解释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书页,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来。他的手将书页压平,贪婪地默读着,有时往一边的本子上记些什么。见素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滑动,费力地默念出一个一个字。最后他盯住了那一页纸上的最末两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为了这个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
  见素突然觉得这两行文字是用一种颜色凝重的特别金属浇铸而成的。他用手去抚摸,闭上了眼睛。金属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胆怯地缩回来。哥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后,一声也不吭。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正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会读它一辈子。见素再也不想惊动干扰他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轻轻地给他合上门扇。
  他继续算那笔帐。密密的数码日夜啮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他飞快地甩掉它们,可一忽儿又围拢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产品的收入并入那个大数。粉丝大厂每天产渣八千余斤,浆液三千余斤。粉渣分别作为牲畜饲料和酒的原料卖出,可销掉百分之五十。做饲料的粉渣占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价二分;卖给酒厂的粉渣每斤售价五分。十三个月里,粉渣可以赚四万余元。每天还可以销掉一千多斤可食浆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价一角五分,共可赚一千九百余元。这样粉丝大厂承包以来的副产品收入总计为四万一千九百余元。这个数应并入那个大数,得出整个大厂十三个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余元。这个大数出来了,紧紧尾随着的就是那一个个等待扣除的数码。原料费、工人工资、再生产费用......一个一个扣除掉,最后这个大数颤颤抖抖缩成一团,成了二十万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签订的上缴额为七万三千元,那么上缴之后余十三万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维持十三个月的原有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购进十九万五千一百多斤绿豆,支出原料费八万七千八百元。再加上外销粉丝掺假,陆陆续续掺入几万斤杂质淀粉,赚一万多元。这样,粉丝大厂就净剩五万五千多元。这已经是最后筛下来的果子了,这个果子如果说属于粉丝大厂,那还不如说属于赵多多他们。粉丝厂的添置设备和扩充,必然靠集资或别的途径再取得一笔款项。可怕的是有些数字并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帐簿上显示出来。按照一般的规律讲,管帐人没有一个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丝大厂这个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帐人更不例外。见素对管帐人的面孔看得越来越清晰,这个人故作神秘,嘴里流淌着酒液,喷吐着虚虚实实的数码。见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锈的衣针为什么会猛然扎过来。他擂着桌子,擂着那个数码,仿佛就擂在那个管帐人的头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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