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60)

2025-10-10 评论

  “它就该姓隋。我一定夺得来。”
  “你没有这力气。谁也没有。因为它是洼狸镇的。”  
  见素气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烟,但他从口袋里捏出烟丝,又愤愤地撒到了脚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样叫着:“哥哥!哥哥!你别再木木地坐这老磨屋了......你看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人,有什么好结果?人家把磨盘压到你头顶上,你就一动不动。你忍着,咬着牙,白头发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饭,没有哪个女人疼疼你!你胆子小得像芝麻粒儿,我就不明白你还怕丢了什么?你忍了多少年,还是这么忍。你长得多壮,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是个好人,没做一丁点坏事,可你老要受别人欺负。老磨屋就像个活棺材,你让它装着你吗?你跺跺脚跑出来吧,再放它妈的一把火!我们老隋家到了这一辈上,再也不能窝囊了!你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委屈全咽进肚里,替自己忧愁,也替别人忧愁。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在过什么日子吧。凭了你在粉丝这行当的本事,还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轻轻召唤一声,一大帮洼狸镇人就会跟你走。老多多斗得了别人,他就是斗不了你。你自己寻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机会没有那么多,胜也就胜了,败也就败了!......”
  见素越说越多、越说越冲动,一双眼睛灼热地盯在抱朴的脸上。抱朴点了点头,把他的手取下来,摩挲着说:“你好多话点到了我心里去了。不过我不能全赞同你。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力气。我没有本事召唤一大帮洼狸镇人,起码是如今没有。赵多多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不过你还是轻看了他这一种人。”
  见素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素收回手来,懊丧地点上烟斗吸起来。他停了会儿说:“我没有告诉你。我瞒着你算了整个粉丝大厂的一笔帐。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不久就要开始粉丝厂第二轮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时候交手。我决心已定。开大会的时候你看吧,我决心已定。”

张王氏今天心绪好极了。她给四爷爷捏背,没有觉得他的背肉有多么厚。她捏得十分惬意,四爷爷也舒服地哼了三两声。捏完之后,她饶有兴味地撩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四爷爷周身的肤肉结实而厚壮,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如同脸色。那个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条薄薄的中式宽裤遮住,腰间没有皮带和布带,而是由裤腰上余留出的两段布条扎起。这正是张王氏的发明。她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用手给他抚摸了一会。后来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干脆坐在了上面。四爷爷每次捏背之后都要静卧一刻,以便感受那种轻松的意味。这时他说一声“大胆”,张王氏也就赶紧下来了。她继续抚摸他,说:“你就像个大泥虎。”四爷爷坚持每两天洗一次澡,周身洁净,放着一种淡淡的肉香。张王氏喜欢这种气味,多少年来就习惯地闻着它。她不曾遇见任何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她在心里认为四爷爷的确是洼狸镇上惟一的一个“贵人”。这会儿她又咕哝了几句话,四爷爷毫无反应。他闭着眼睛,神色恬静,两个大鼻孔松松地放气,腹部起伏和缓有律。张王氏看着他,向里弯着的下巴活动起来,黑短的牙齿碰撞着,发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响。她不停地叩齿。四爷爷终于有些嫌吵,嘴里发出粗粗的一声“嗯──”,她就闭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到屋子中间。煤油炉燃着,水正好开了。她将水倒进暧瓶里。一个紫花陶罐里有两个雪梨、两个柚子,她把它们洗好,放到了一个纱布罩的小瓷碟中。后来她想了想,又从碟子中取出一个雪梨投入陶罐。四爷爷讲究养生,一切水果皆分为正气、湿热、寒凉。他身体燥热之时从来不食柿李。秋冬气候,他乐于剥吃柑桔香蕉。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平常的日子里,四爷爷多食一些甜橙黄皮,它们性属正气。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并且从不让别人剥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缓缓地将果皮与果肉分离开来,心中愉快。南北两分,地气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实,大有益于“精气神”。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元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四爷爷摒弃药补,相信食补,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沙锅煨一只参鸭。有了稀罕玩艺,四爷爷总让张王氏来做,不让儿媳沾手。他对张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坚定下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城里上班。他们都想让父亲住到城里去,老人喝一声“短见”,他们也就不再多言。为了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二儿媳没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爷爷隔壁。她按时给公公做饭,洗衣打水;秋末,还要为公公备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张王氏。张王氏每天照例来一次小院里,把一切都摆弄得合乎四爷爷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喷壶给一院好花洒水。蜜蜂嗡嗡嘤嘤,香味扑鼻。一盆绣球菊正在美妙的时候,于是她把它搬进屋里。她给它洒了几遍水,让水珠像露珠一样悬在瓣上,摇摇欲坠。她望着菊花,长长叹气,接着又叩齿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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