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63)

2025-10-10 评论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爷爷有些不快,他把那本书放到了一边。停了一会儿,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兴致才好一些,让脖吴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读一读。他刚才下去时留意看了一会儿张王氏摆在中间屋内的绣球菊,这会儿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镜花缘》,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陈述百花开放之理的话。他让脖吴读来听听。脖吴从四爷爷炕边的柜子里找出来,清了清嗓子读起来。开始读嫦娥建议百花仙子发个号令,使百花一齐开放,四爷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接上读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语,四爷爷举起手掌说:“慢些、慢些。”他眯上眼睛,愉快地听起来。当读到“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数而开;或后或先,俱待临期而放”的时候,他禁不住大声喊一句:“好。”脖吴只把这鼓励分给自己一份,读得更加卖力。他左手持书,右手半举在书侧,食指弓在拇指上,仿佛随时都要弹击什么。头颅高昂,后脑略低,随着节奏摆头时,前额几乎不动,后脑却缓缓摇动。百花仙子的最后几句话令他不忍快读,声音渐渐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戏、论、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着的食指随即猛力弹开。接上脖吴放书揩汗,用一个异常宽大的白布手帕揩头揩脸揩后脖,揩得长长的脖颈赤红冒气。
  四爷爷仍然眯着眼睛。他双手叠在小腹上,又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吴,轻轻咳一声说:“真是好书,百遍咂嚼,百样滋味。神仙的事情让咱们凡人来想一想,也糊胡涂涂做一会儿神仙。你看看脖吴,两个老人饮茶品书,不是大福吗?我这会儿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气,都是福。不过这福要得也不难。这是好求的东西,算做『粗福』。难的是与无言之物通通心气,跟花草书琴讨点乐趣。心不静不行,性情蛮也不行。这些难求,算做『细福』。福分粗细,比做五谷一样,粗细俱食才能长寿。我这么琢磨着,做人、过生活,有一千样巧妙门径,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几十年琢磨事情,脑子常往这些地方转......”脖吴听了,连连叹息。他钦佩四爷爷,自愧不如。四爷爷又说:“百花仙子讲花卉,其实是明人间大理,两个字:规矩。什么都在规矩里面。洼狸镇不在规矩里面吗?背了规矩,就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一点开花节令小事,后来引出颠倒乾坤的故事来。背了规矩不行。镇上人都在规矩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王氏就该着卖野糖捏泥虎,赵多多就该着开粉丝大厂,郭运就该着给人治病。老隋家的人兴盛了几辈子,气数到了,如今就该着走不到人场上来,一门光棍。这都是在规矩的事。依着规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没有好结果。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套东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顶街这两个头儿,栾春记和李玉明。姓栾的性子躁,干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温温吞吞。他们管着高顶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阵火慢一阵火,肉也就烂了。还有赵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诚。可是他常常做过了头,破了规矩。我为这个常训导他,也没有多少用。不过有了一个赵多多,洼狸镇就少一些出规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亏只亏了赵多多一人,他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做事情太过。”
  四爷爷惋惜非常,搓着手,一阵叹息。脖吴听到这里,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揣摩着他对赵多多下场的推断。四爷爷从桌上取起红泥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说:“滋味才好起来。”脖吴给自己斟好,品一口,说:“跟四爷爷喝茶,就像跟高人赏戏一样,看到了『戏眼』就点拨几句,怕漏了戏。”四爷爷哼一声:“『一壶提神,二壶品味』,这只是常理。这种茶到了三壶才好品。”脖吴点点头。四爷爷接上说下去:“我说洼狸镇都在规矩里,你得放长了看。还说老隋家,最兴盛的时候不止河两岸数得上第一,恐怕一个省里也没有几家。码头上停的船有半数是为老隋家运绿豆和粉丝的。老隋家人满足了吗?没有。他们家的隋恒德、隋迎之,还有如今的隋抱朴,一辈子一个理家的好手。可是谁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说『金玉满屋,莫之能守』,这是至理。谁有本事守得住满屋的金玉?”四爷爷微笑起来,用手抚摸着光光的头顶。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做洼狸镇的官,也同样是规矩里的事。古人说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这理。从土改到大跃进,洼狸镇的这一段路该当我来拉车。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退下来,不是吗?”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