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83)

2025-10-10 评论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洼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女秘书找成了,领回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多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来看。郭运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精脱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蛎各一两。

抱朴依旧到老磨屋去。空余的一切时间他都忙着算帐。他耳边老响着弟弟的那句话:你算得太晚了。他常去催促弟弟吃药。见素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躺在炕上。郭运每隔几天来看一次,还带给他一本白话《天问》。见素就翻着它打发时光......隋不召进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数增多了。老人看见素,也看抱朴。他嘲笑抱朴算帐,说帐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胡涂的,人弄出帐来本为了聪明,算来算去也就胡涂了。抱朴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一直回避算帐。但那个承包大会终于还是诱惑他抓起了算盘。
  有一天黄昏从远处飘来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听了一会儿警觉地对抱朴说:“笛音变了!”
  抱朴屏住呼吸听着。笛音果然一改它几十年的声色,抱朴惊讶地呆住了。它过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伤,而今却透出了一种不能遮掩的、像是偷来的欢乐。这笛音原来曾是洼狸镇光棍汉永恒的音乐,而今倒变得再也不能让人习惯。隋不召说一声:“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朴再也无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动,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里,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不召伏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告诉:
  “小葵嫁给跛四了!”
  接下去抱朴的头颅像被击了一拳,嗡嗡地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了厢房、跑出了院子。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一直跑到老赵家的小巷子里。他用手砸着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累累站在了窗子的那边,他一双眼睛看着她又瘦又白的脸,问:“真的吗?”窗子那边答:“真的。”“什么时候?”“前些天,镇上人忙着开大会那会儿。”“啊啊,啊啊......小葵!你该告诉我一声!你该等等我!”抱朴喊道,抱着头颅。小葵用牙齿咬着嘴唇,摇了遥头:“我等了你几十年。我那天一照镜子,见里面的人那么多白头发。我哭了。里面的人也哭了,我们俩互相叮嘱: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朴难过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可是......有小累累!把他还给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朴眼前又闪过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朝着玻璃举起了拳头,又缓缓地放下。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素正在他的厢房里等他。抱朴进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见素感到了那只大手在剧烈地抖动。抱朴用手抚摸着见素的头发,一声不吭。见素看着哥哥的眼睛说:“叔父刚才来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朴点点头:“走了,她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无挂了。他们都走了──你不是也要走,要进城去吗?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见素安慰着他,让他休息,告诉他明天还要去看老磨。抱朴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说:“不,你不要离开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一肚子话想说给你听,我闷死了。小葵走了,你也要走,我说给谁听?我说给老磨屋?我说给这间厢房?见素啊!你不要站着,不要这么直眼瞅着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