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86)

2025-10-10 评论

  抱朴声音粗粗地接上喊:“说得好!再对也没有!你要求得一点也不过分!可惜这是你的一半话!如果你全说出来,你还会要粉丝大厂,要整个洼狸镇!你以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记住了......”
  “我要粉丝大厂!我要!还是那句话,不能让它落到老多多手里!”
  “它不是哪一个人的,洼狸镇上如今谁有力气把它抓到手里,抓一辈子?没有一个!老多多是做梦,不信看!别人也是做梦!你要夺到手里,理由就是不能给老多多。那么我问你见素,我亲眼见到镇上好多没有牙的老头子老太婆吃红薯和麸皮做成的团子,你发了财,会保证让他们吃好穿好,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们吗?你能不能?你快回答我吧!”
  见素额头上的汗水流出来,流到鼻子两侧。他不知所云地咕哝:“这些,这难道......”
  抱朴严正地看着他,厉声问:“你回答!这个绝对不能含糊。你必须说真话,哪怕只说这一遭,你说!”
  见素抬起头来:“我不能。因为镇上的穷人太多了......”
  抱朴坐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冷笑着说:“你说了真话。这有点像老隋家的人。这下子你该明白自己了,你原来比老多多好不了多少。你的能力和善心都有限,你负不了那么多的责任。粉丝工业自古就是镇上人的命根子,你想要它,你要得太多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恨自己胆子太小,白白放跑了小葵,毁了我的下半辈子;可我更恨自己不能去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厂,把它交给镇上人,说一声:『快接住吧,抓紧它,上牢锁,它是大家的,再别让哪一个狠性子夺走。千万!千万!』我就在想这些。我的这些想法也许有人会嘲笑。我怀疑那些嘲笑我的人是不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会轻轻松松嘲笑我: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是啊,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老隋家的苦难史,不知道洼狸镇人的苦难史,他们只为了快意,伪装大度的人,有时也伪装学者。他们如果亲眼看一看老隋家是怎么在农民式的嫉恨里挣扎了这么多年,就会知道老隋家人会比他们千倍万倍地憎恨平均主义。不,不是那种主义。实在是镇上人受的苦难太多了,实在是流的血太多了。该让他们喘息一下了,让他们长一长伤口。他们实在经不起强人再来抢掠他们了,他们轻易再不敢把镇子上的好东西随便一拱手交给哪一个人。难道不是吗?我想来想去是这样。苦就苦在想到这个步数,却没有一点胆量──胆子吓破了,就再也长不好了吗?我说过我羡慕你,那是真话!我真想得到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我指的是你的勇气,你的激情。人本来都该有这些东西,不过有人后来丢失了。这真倒霉。我就是这种倒霉的人。
  “见素,人的勇气用不到正地方去,勇气还不如没有。可是他觉得能够用到正地方,就觉得勇气不够了。你以前说过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说我这样什么都会耽误了。我明白你说得对,你一下就按在了我的痛处。我常想这是人的一种病,病根太深了。我从很小就得了这病,愈来愈重,胆小怕事,从来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有时正说着,有人大声对应一句,我又变得吞吞吐吐了;我不敢走到人多的热闹地方去,不敢大声说话。镇上出了什么事,追查起来,我老觉得是我做的。我走路没有声音,就怕有人看见说:『看哪,他在走路!』其实谁不走路?我宁可走小路、走墙边、穿过野地,躲避着别人。我还暗地里观察过,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像含章,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听见她放声地笑了。我好几次试着自己根治自己的病,有一次深夜跑到河滩上,在黑影里哈哈大笑──四周发出回响,真痛快!我高声地笑,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不过我有信心治好,我会里里外外强壮起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来。”
  “你最好能变得胆子大起来!”见素看着激动的哥哥,又问:“我有没有这种病?这是『怯病』。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得的?郭运也治不好吗?”
  抱朴点点头:“是『怯病』。郭运当然治不好。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会发现镇子以外的人胆子大得多。你没有这个病,可你有另一种病。你的病我眼下还起不出名来,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们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几十年都在设法战胜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挡着。它和我婚姻的不幸连在了一块儿。小葵让我又爱又怯,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我整夜整夜地想她,想她的眼,嘴,想她的眼睫毛,想她身上的热气。我到现在也没发现还有比小葵好看的女人。她的性情是天底下最好的,就那么屈在男人怀里,一声不吭,高兴了顶多哭一哭。我想她呀,我怀疑世上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思念一个女人。可是到时候我又怕她。我不知道我想她对不对,该不该,她是谁、是什么!我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几十年也走不出老磨屋。我这个毛病祸害着我,我咬着牙关,我让自己挺住。我会强壮起来......你问我这毛病是怎么得下的?我也一次次地问、问,问个不停。可我不敢回答。今天我倒要告诉你,见素!你听着,我要从头想一想。我要在今夜把什么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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