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11)

2025-10-1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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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话刺激了我,让我很少这样剧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昂贵,他们毁坏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他们打碎的东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说,那种破坏永远也不会被原谅。有人一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纯洁,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浊和丑陋。我们失去了几十年的时光,贫穷、衰弱、无力,这几十年中的含冤惨死者与饥馑中的死去者已达到了无法统计的地步。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能力维护最起码的东西了。前途不堪设想。我敬重面前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纯洁,而不是他的思想。我与之不同的是,我还弄不懂“人民”这个概念该如何使用。但无可置疑的是,今天我们绝对不能丢掉那份纯洁,那是燃烧的热情,是生命的激情。当我们失去这些的时候,即使人人都变成了富翁,换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贫寒。粗鄙的财富从来都未能挽救一个民族的沮丧。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不会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个只知道拼命搞钱的民族只会堕入最不干净的地方。
      老人一直闭着眼睛。后来他叹息一声抬起头:“‘资本主义’是简简单单的一种‘主义’,大概人人都可以去搞。让‘人民’做主,这就不同了,它有说不出的麻烦劲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搞得来的……”
      我笑不出来,因为这丝毫不含有什么幽默。我问:“可是我们从哪里找那些‘杰出’的人呢?我是说我们要有‘杰出’的‘人民’?”
      老人在我这句致命的质询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回答,像是说给自己:
      “是的,找不到‘杰出’的人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自吹,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惟一的什么……”
      真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它让我久久咀嚼。老人不愿忘掉过去,不愿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未来,因为他知道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所有只让人盯住所谓光辉灿烂的未来的人,不是幼稚的孩童就是可恶的骗子……我还记得从这座海滨城市走过时亲眼看到的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这些高楼大概在海滨平原上压根儿就没有过,它们是崭新的。但仅仅让它们代表一个“未来”,不是太过苍白无力了吗?可是喧嚣与繁荣混杂一起,鲜花和毒菇并生一处,去掉毒菇鲜花也会枯萎。喜欢鲜花吗?那么就容忍毒菇——可是弄到最后,我们还能否找到一小块干干净净下脚的地方?
      老人像说梦话似的咕哝:“报上不断登出这样的消息,说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挖出了一台彩电,它竟然是几千年前的!还有,从哪座古城废墟下边发现了更早时候原子弹爆炸的痕迹。前不久报上又登,说发现了一座几千年前的核电遗址——这些消息让我分外注意,因为它们只要有一丁点儿是真的,那就需要我们大家先把一切活儿停下来,要从头好好想一想了!”
      我点点头。
      老人又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的是不可思议,这些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把我们过去的一切思维、一切推理,都给搅乱了。”
      “我说过,这很多消息中哪怕有一丁点是真的,那么结论也只能有这么两条:一是真的有什么神灵之手做下了这一切;再不就是我们干的这些,‘史前’人类也曾达到了和今天差不多的文明水平。这起码在悄悄告诉我们一个原理:我们人类曾经自己动手把自己毁灭过一次或两次了,一切的智慧成果,文明,一点不剩,全毁灭了一遍!你看,人的聪明总是不如恶行走得快,到后来就让恶行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毁掉了,毁个一干二净!”
      这个结论当然惊心动魄。但我挑不出破绽。这些话只能勾起长久的痛苦……当代人就是命该如此地面对应接不暇的信息轰炸,还有无可匹敌的金钱诱惑,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现代科技进步所带来的一切成果,很可能只是一枚甘甜的毒饵。疲惫和狂喜积累成疾的现代人,已经难以顾及考古发掘中爆出的雷鸣电闪了,他们既不会产生面前这个老人的惊惧,也不会拥有自己的结论。现代人在自以为是的聪明中断送了最后反省的机会,他们的一部分肌体已经在纵欲中死亡。仅以卫星电视而言,它巨大到不可思议的传播能力,差不多成为人们日常了解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窗口;它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夺走了人们对一些朴素然而却是至为基本的思考。人一天到晚把两眼盯在冰凉冷漠、无情无义的小小荧屏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鸡零狗碎。我们失去了直接面对荒野、面对高山大河和海洋的机会,然而它们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的生命智力所依赖的“精神”,既不能专注集中,也不能受命于心灵。每个人都在面对一个陌生的“我”:浮躁、虚无、惆怅和无聊,而且还出奇地冷淡。人和人一样,都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幻觉已经产生,行动已经迟钝。我们不再关心那些紧迫巨大的、似乎与我们切身利益相去甚远但却真正重要的一些问题了。不想明天,也不忧虑昨天,宁可关心一个俗不可耐的演员令人作呕的表演,而不再追究变幻无常的环境对人命的催逼。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反常的冬天,史前文明奇迹的可怕昭示,一切都无声无迹地从眼前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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