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端量了那只猫。说起来没人信,它甚至用了进口的荧光指甲油,缩在里面的爪子都给染过了。我还搞不明白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一点猫的粪便气味,而且也没有浓重的香水遮掩……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猫和那堆诱人的唱片,走出了屋子。
我想到田野上走一走,想和那个老人一块儿,在这可爱的清晨散散步。
莫芳两手插在裤兜里,多少有点遗憾地伴我走到院子,在门口那儿站住了,一直目送着我。
2
我踏着苔菜地往前。前边是霞光勾勒出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头顶的白发也被霞光染上了一层金色。他可能看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我加快步子走过去。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太阳已冒出山口,光线变得非常强烈。不能迎着山口走,那样阳光就太刺眼了。地上,一夜的寒气凝在苔菜叶上,墨绿色的厚叶片上结了一层细小的水珠。如果天再冷一点它们就会变成银霜。走了一会儿,我们踏上了一条可爱的泥路,它顺着田垄弯弯地向前,两旁是开始脱落叶片的毛白杨。淡灰色的树皮上一个个黑色的疤瘌点缀着,很像人的眼睛,正遥遥注视着这片田野。我们哈出的气发白,天有点冷。
他回过头:“想不想一直往前,走到山根那儿?”
我点点头。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往前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人,两腿非常有力,每一步都迈得很大。那的确是毫不夸张的“巨人的步伐”。他没有穿军装,如果扎上腰带打上裹腿,再戴一顶军帽,就会把人唤回昨天。
弯弯土路在山的慢坡前向北拐去,这样绕过小山,通向了市区;在它的拐弯处却岔出了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一直顺着山坡向上……我明白了,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来的。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上攀。路旁有好多还魂草,就是平常所说的卷柏,它长得像一个个莲座。由于好久没有下雨了,它已经干卷了。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卷柏属植物,像蔓出卷柏,主茎伏地蔓生,叶子比还魂草绿得多,嫩油油的。有些发黄的朝鲜碱茅中间长了很多阴地蕨;岩石的缝隙间,野鸡尾长得非常茁壮。这儿的灰喜鹊起得特别早,它们从山的阳坡飞过,一群一群落到黑松上,然后又飞到更高的光叶橘上。它们轻轻地啄食,我们走近了,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吵闹着,在树上顽皮地翻上翻下。
一只漂亮的黄腹山雀落在前面不远的野椿树上。野椿树叶子的背面、叶梗,都红得像胭脂,黄腹山雀就像树上开放的一朵奇花。它歪着小小的头颅,显然是看到了我们。老人停住了脚步。我们一块儿看野椿树上的那只鸟。就这样整整停了四五分钟,它才鸣叫一声飞走。
整个小山上植被很好。树木至今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绿草覆盖了泥土和岩石。只是到达山顶的时候才有凸露出来的花岗岩和石英斑岩。在接近山顶的泥土稀薄处,挺立着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树。它的球果已经快要成熟了,有的开始脱落。我从地上捡着可爱的球果,久久端量。这棵树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老人一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却在望着南方。南边是依次增高的山岭,雾气笼在它们半腰,又给太阳染得一片橘红,非常壮观。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启步向南。这儿要沿山脊走上一会儿才能找到一条去山阳坡的小路。路很陡,尽管被人踏出了一些脚窝,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老人显然是走熟了,他一直走在前边,走得很快。
我们在山的半腰停住了。
我很快明白他为什么要领我到这儿来——前边是几个地堡,它们的枪眼黑洞洞地向着东南方。地上还有一圈毁了半截的地基。当年它们曾被用心地垒起来。这儿显然有过一场战斗。老人在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一句话也不讲。他面向黑洞洞的射击口。我发现他的两只手端到了面前,握到了一块儿。霞光照在他的手上,让我这一会儿好好地看了看这双手。衰老,锃亮,多少带点紫红色;上面没有多少疤,脉管鼓得很高。那些脉管让人想起粗粗的生锈的铁丝。手的正面被厚茧壳包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裂了口子。像一双农民的手。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不像是军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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