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它们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想观望,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在这会儿我已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躯体,掩成一片。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我崇拜语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四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已经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头壑底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盯盯地看着它生长。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至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而我却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的身边走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荒野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像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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