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4)

2025-10-10 评论

      海滩上到处是被烧掉的草皮,有的地方积了厚雪,火就熄灭了。于是当太阳出来时,大地像一个野兽换掉的皮毛一样斑斑点点。帐蓬里满是散发着臭味的皮靴,肮脏的衣裤;行李卷上闪着油光,旁边是马灯,碗筷,和熏黑了的水壶。整个海滩就像军营一样。到了夜晚,有的地方放起了鞭炮,还有的地方燃起了篝火。闭上眼睛,会误以为来到了战场。
      我们脑子里都有一幅相同的战斗画面,仿佛又看到一个老人躺在火光下,烈火向他逼近;口腔里的血凝成一块,他就愤怒地吐出……枪声越来越近,突然他变为一匹红色的马,在一片火海中奔腾不停。火焰燎了它的鬃毛,它发出了哀痛的长嘶。它冲出了火阵,迎着一片熟悉的红旗冲去……
      就在我们学校开上荒原的第二天,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老红军跟上面的一个大人物吵起来。老红军怒拍膝盖,说痛恨自己没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亲手把那个领导人干掉不可。
      我们大家都惊奇地问:老红军为什么发火?嫌我们干得不快吗?
      传递消息的人连连摇头:“恰恰相反。老红军说他让人们修这条马路,不是为了让人们踏着它进来遭踏草原和树林的。他只是为了修一条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马路。他让他们赶紧撤回,不准在海滩上点火,不准伐树。领导人不同意,他们就吵起来……”
      我们一下给弄懵了。这种雄壮的场面本应与老红军的形象连在一起呀,他怎么会反对?
      正在我们恍惚时,又有一个消息传来:“以前的消息不对。荒滩上的红旗正是老红军让插的,这才是老红军的意思。他跟那个上级吵,是嫌那人没有派更多的人到荒滩上来……”
      我们听了更加吃惊。因为我们终于再也闹不明白,到底怎样才是老红军的意思。
      但我们听到那个消息不久,就在荒滩上发现了他的影子。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们从帐蓬出来,一转脸,看到从马路斜坡上下来一个手持拐杖的人。都觉得他的身影有点熟悉。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看出他正是老红军!
      他穿了一件破旧的老羊皮袄,黑色的毛皮在领口那儿翻着。他巨大的鼻孔喷出一团团白气;那气又在羊毛梢上凝成了白霜。他没有戴帽子,又白又短的头发茬儿跟黑色的羊毛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他的拐杖是一个破旧的锹柄改成的。他穿着一个半长筒的皮靴。皮靴已经破碎,从破碎的洞洞里露出了一撮撮麦草。他正艰难地往帐蓬边上走。他掀开一个帐蓬的帘子,看了看里面酣睡的人,又往另一个帐蓬走去……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不吱一声。后来我们见他蹲在那儿,双手抖动,伸出手里的锹柄,轻轻地把那层雪幔拨开,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他伸手抚摸着,一直抚摸了五六分钟。后来他又用锹柄轻轻地覆上白雪。这样呆了一会儿,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风了,一股白雪撩开他的衣襟,冲进他的胸口那儿。他像没有看见,昂起头,四下遥望。更远的地方,透过雪雾可以望见另一片帐蓬的影子。他长长叹了一声,往那儿走去。
      巨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我们伸出脚试了试,发现只有他的脚印三分之二大。
      我们这时更加迷惑了的时间,我们的垦荒队差不多大获全胜了。视野之内,所有的茅草和树林全部被我们干掉了。新翻的土地上,无数的草根和树棵都被铁耙子拉出,汇到一起,晒得焦干之后又被烧成灰烬。
      也就在我们欢庆胜利时,一个噩耗传来--老红军死了。
      开始大家都不信,同学们互相眨着眼睛,愤恨地看着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当天下午,所有帐蓬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着一辆吉普车从马路上疾驶而来。
      车上跳下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的领导。他主持召开了荒原大会。会上,他号召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沿着老红军指引的道路,把我们这里的事业进行到底。人们呜呜哭出了声音。哀恸的声音盖过了海潮……
      再也没有红军了。他让我们开出了一条通向大海之路,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向了阔大的原野,进而又改变了这片原野。可这到底是不是老红军的意愿呢?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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